破旧的渔舟静静漂在河湾。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无边的芦苇荡,水汽氤氲,带着深秋的寒意。
陆云袖倚着冰冷的船舱壁,老者关于“蚀心蛊”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了她心中最后的支柱。她目光空洞地望着舱顶缝隙透下的微光,左肩伤口的清凉与心口无形的寒意交织,七年血仇未报,自身却已是风中残烛,这江湖,何其残酷!
“咳…咳咳…”一阵微弱却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
是沈知意!
少女蜷缩在草席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抖,长睫颤动,终于缓缓睁开。那双原本清澈却时常带着懵懂茫然的眼眸,此刻竟如同被水洗过的琉璃,虽然依旧虚弱,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狭的船舱、昏迷的阿福、以及倚在舱壁、脸色死灰、眼神空洞的陆云袖。
“陆…姐姐?”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大病初愈的柔弱,却异常清晰。
陆云袖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印象中的沈知意,心智受损,言语懵懂,眼神多是茫然无措。可此刻,那双眼睛里的迷雾似乎消散了大半,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倦意,却有了焦距和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沉静!
“你…醒了?”陆云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她的苏醒,还是她此刻眼神的变化。
沈知意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湿透的衣襟上,那里,油纸包的轮廓清晰可见。她又看向阿福,少年背后厚厚的包扎布条上,暗红的血渍刺目惊心。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陆云袖包扎的左肩,以及她眼中那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死寂。
少女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消化眼前的景象。片刻后,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晃了晃。陆云袖下意识伸出右手想扶,却被沈知意轻轻挡开。
“我…没事。”沈知意喘息着,靠住舱壁,目光再次变得沉静。她抬起那只沾着泥污和血迹的左手,极其缓慢却异常精准地探入自己湿透的衣襟内侧,再次取出了那个油纸包裹的乌木海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无意识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她心翼翼地打开木盒,目光在那几片淡金色叶片、乌黑药丸、细如发丝的银针金线上掠过。最终,她的手指停留在那卷极细的金丝上。
她拈起一端,用牙齿配合右手,极其费力地咬断了一截。然后,在陆云袖困惑的目光中,她开始用那双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笨拙却极其认真地,将金丝缠绕在乌木盒盖边缘那个火焰飞鸟印记的几处微凸起上!
她的动作很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极其耗费心神。但她的眼神专注无比,仿佛在做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金丝在她指尖穿梭,如同最精密的织工在修补一件稀世珍宝。
陆云袖屏住呼吸,心中疑窦丛生。这金丝缠绕印记有何用意?是某种机关?还是传递信息的密语?她从未见过沈知意如此清醒而专注地做一件事!这绝非心智受损之人能有的表现!难道…那“冰蚕蛊”的反噬,或是这次生死劫难,竟意外地刺激她恢复了部分神智。
就在沈知意将最后一段金丝缠绕固定好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蜂鸣,从乌木盒内部传出!紧接着,盒盖上那个火焰飞鸟的印记中心,那个微的凸起,再次闪烁起极其微弱的幽蓝光芒,一闪即逝!
沈知意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力气,脸色更加苍白,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将乌木盒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握住了唯一的依靠。
“沈姑娘,你这是…”陆云袖忍不住开口询问。
沈知意抬起眼,看向陆云袖。那眼神不再懵懂,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复杂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罢,她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
“他…的是真的吗?那个人…你会死的话?”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陆云袖心口的位置。
陆云袖浑身一震!沈知意听到了!而且她听懂了老者的话!
“前辈…只是猜测…”陆云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
“蚀心蛊…金帐蛛网…”沈知意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恐惧,这眼神陆云袖无比熟悉,那是灭门之痛刻下的烙印!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回忆,那刚刚恢复的清明眼神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她用力吸了口气,目光再次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能死。”她看着陆云袖,一字一顿地道,声音虽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你死了,阿福…和我…都会死。那东西…也到不了‘青衫客’手里。”
“青衫客?!”陆云袖心头再震!老者最后那句“候青衫”只有她听到了!沈知意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她看似昏迷,实则一直在感知外界?还是这“青衫客”之名,早已在她混乱的记忆深处?
沈知意没有解释,只是吃力地将乌木盒递向陆云袖,目光落在盒盖那被金丝缠绕的印记上。“拿着…照他的…去柳湾,过江…往西走…”她喘息着,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追兵…不会停的…很快…很快会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就在此时——
“呜——!”
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穿透薄雾和层层芦苇,远远地从上游方向传来!那声音苍凉、肃杀,带着一种军旅特有的铁血味道!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整齐划一的划水声和船桨击水的“哗啦”声!比之前海沙帮水鬼艇的动静要沉重、浩大得多!
“是…是官船!漕运司的巡河快船!”陆云袖脸色骤变!她对这号角声太熟悉了!元廷漕运司的巡河船队,配备劲弩硬弓,绝非海沙帮那些江湖匪类可比!老者得对,簇果然不再安全!
沈知意眼中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她挣扎着,用尽力气指向船尾方向:“那里…芦苇最密…有条…旧水道…通向南岸…很窄…大船…进不去…”
陆云袖没有丝毫犹豫。老者已去,追兵已至,沈知意此刻展现出的清醒和判断,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和蚀心蛊带来的寒意,猛地站起,牵动左肩伤口一阵剧痛,却咬紧牙关硬挺住。
“阿福!醒醒!”她拍打着阿福的脸颊。少年在剧痛和丹药的双重作用下,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
“抱紧沈姑娘,无论如何别松手!”陆云袖厉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一把抄起船尾那根被老者留下的青竹篙,虽然左手无法用力,但凭借深厚的腰马功夫和右臂的力量,竹篙猛地一点岸边!
“咻!”
破旧的渔舟如同离弦之箭,在陆云袖的全力一撑下,猛地调转船头,朝着沈知意所指的那片看似毫无缝隙、芦苇丛生如墙的河岸冲去!
就在船头即将撞上芦苇墙的瞬间,陆云袖竹篙再次闪电般刺出!这一次,并非点水,而是精准无比地刺入水下某个肉眼难辨的缺口!
“哗啦!”
茂密的芦苇墙竟被竹篙硬生生向两边分开!一条极其狭窄、仅容舟勉强通行的隐秘水道,赫然出现在眼前!水道幽暗深邃,两侧芦苇高耸如壁,不知通向何方!
“坐稳了!”陆云袖低喝一声,竹篙连点数下,舟如同游鱼般滑入这仅有一线生机的狭窄水道!
几乎就在舟消失在芦苇墙后的同时,上游的号角声和划水声已清晰可闻!数艘体型庞大、船头包铁、船尾插着元廷漕运司黑色三角旗的快船,劈开水面,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河湾口!船头甲板上,一个身着元代军官皮甲、身形魁梧、面容阴鸷的汉子正手持单筒千里镜,冷冷地扫视着这片看似平静的河湾。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陆云袖他们遗弃的那片浅滩痕迹,最终定格在那片被竹篙分开、尚未完全合拢的芦苇墙上。
“哼,钻老鼠洞了?”帖木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放船!给本官沿着那条水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姓沈的女人和她怀里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传令封锁下游所有渡口,特别是柳湾!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过江去!”
狭窄隐秘的水道内,光线昏暗。陆云袖奋力撑篙,舟在仅容船身通过的缝隙中艰难穿行,芦苇叶刮擦着船舷,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左肩的伤口因用力而阵阵抽痛,蚀心蛊带来的寒意也如影随形。阿福紧紧抱着沈知意,后者则靠在舱壁,手中紧握着那个乌木盒,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星辰,警惕地倾听着水道外越来越近的、船破水的追击声。
沈知意看着陆云袖奋力撑篙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死寂和疲惫。她低头,看着乌木盒盖上那被金丝缠绕的火焰飞鸟印记,又抬头望向水道前方那片未知的黑暗,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的忧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条通往柳湾的隐秘水道,不仅是一条求生之路,更是一条将三人命运彻底捆绑,驶向更加汹涌江湖风暴的……不归路。而刚刚展露一丝清明的沈知意,正被这风暴推着,一步步走向她宿命的旋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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