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下的春
于洪荣第一次听见“黑驴屎蛋”这个名字时,正蹲在老榆树下翻土。铁锨碰到石头的脆响里,混着孩子们咋咋呼呼的笑,像撒了把生豆子在热锅上。
“左国!你再偷摘于奶奶的倭瓜,我就告诉你爹!”
于洪荣直起身,后腰的旧伤跟着抽痛了一下。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看见篱笆墙外,个半大的子正猫着腰,怀里揣着个圆滚滚的绿倭瓜,脚下跟安怜簧似的,窜得比兔子还快。那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腿上沾着的泥,黑黢黢的,倒真像块刚从驴圈里捞出来的屎蛋。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于洪荣坐在老榆树下的竹椅上,看着墙根那丛野菊开得正旺。左国蹲在不远处,给她的菜畦搭架子,背影比当年宽了三倍,头发里掺着白丝,可干活的架势还是没变——弓着腰,撅着屁股,像头勤恳的老驴。
“我左国,”于洪荣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落在青砖地上,“你当年偷我那倭瓜,熟都没熟,啃着不涩得慌?”
左国回过头,脸上沾着道灰印子,笑起来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涩也比家里的窝头强。”他直起身时,后腰“咔吧”响了一声,跟于洪荣当年的动静一模一样,“再了,要不是偷你那倭瓜,能被你拿着铁锨追二里地?”
于洪荣也笑了。烟袋锅里的烟丝燃得正旺,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她想起那自己追得红了眼,铁锨在身后抡得呼呼响,嘴里骂着“兔崽子”,心里却在想:这孩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怕是很久没吃过饱饭了。
左国是十六岁那年搬到村口的。他爹是个瘸腿的瓦匠,娘走得早,爷俩住着间破土坯房,窗户糊着塑料布,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村里人都这爷俩来路不明,没人愿意搭理,只有于洪荣,偶尔会端碗热粥过去,是“剩的”。
其实哪是剩的。于洪荣的男人死得早,唯一的儿子在城里工作,一年到头不回来。她一个人住着三间大瓦房,院里种着菜,圈里养着鸡,日子过得宽裕,就是冷清。左国爷俩的到来,倒给这冷清添零烟火气。
“于奶奶,你这韭菜长得真好。”左国第一次进她院子时,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他手里攥着只刚摸的泥鳅,黑不溜秋的,却被他宝贝似的捧着,“给你炖汤喝。”
于洪荣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心里软了一下。她接过泥鳅,扔进盆里,转身从灶房端出两个菜窝窝:“拿着,趁热吃。”
左国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啃,噎得直翻白眼。于洪荣给他倒了碗热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时候也这么能吃,一顿能啃三个窝窝。
从那以后,左国就成了于洪荣家的常客。有时是帮着挑水,有时是帮着劈柴,更多时候是蹲在院里,看于洪荣侍弄那些菜。他话不多,却眼睛亮,于洪荣一句,他能记半。比如她“倭瓜要爬架才结得多”,第二他就扛着捆树枝来,吭哧吭哧搭了个架子;她“韭菜要割了才长得旺”,他就拿着镰刀,心翼翼地割,比自己家的还上心。
村里人见了,都打趣于洪荣:“你这是捡了个便宜儿子?”
于洪荣嘴上骂着“放屁”,心里却有点得意。她看左国顺眼,不光是因为这孩子勤快,更因为他身上那股劲——明明过得苦,却从来不,眼睛里总闪着股不服输的光,像她年轻时候。
于洪荣年轻时候是村里的美人。皮肤白,眼睛大,两条辫子甩得能打人。可她偏偏嫁给了村里最老实的王木匠,不是因为爱,是因为王木匠答应给她瘸腿的爹治病。王木匠是个好人,话少,手巧,给她打了个雕花的梳妆台,抽屉里总藏着块水果糖。可于洪荣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团火,从来没为他燃过。
王木匠走的那年,于洪荣才三十五。儿子刚上初中,哭着要爹,她没哭,只是把那雕花梳妆台锁了起来,钥匙扔在灶膛里,烧得只剩个铜疙瘩。从那以后,她学着抽烟,学着喝酒,学着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腰就是那时候累坏的,阴雨疼得直不起身。
左国知道她腰不好,每早上都会绕到她家门口,把水缸挑满;晚上则会拎着捆柴火来,是“山上捡的,不花钱”。于洪荣嘴上不,却总会在他走后,往他破坯房的窗台上放两个热馒头,有时还夹着块咸菜。
“于奶奶,你这梨花开得真好。”左国二十岁那年春,站在院里的梨树下,忽然了这么一句。他刚帮于洪荣翻过地,额头上渗着汗,阳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
于洪荣正在摘菜,闻言愣了一下。那棵梨树是王木匠生前种的,每年春开得雪白雪白的,可她从来没觉得好看过,只觉得碍眼——落一地花瓣,还得扫。
“好看啥,净添麻烦。”她没抬头,手里的豆角摘得“咔嚓”响。
左国没话,只是站在树下,看了很久。于洪荣偷偷抬眼看他,发现他的耳朵红了,像被太阳晒的,又像有别的什么缘故。那晚上,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王木匠站在梨树下,冲她笑,:“这孩子不错。”
左国二十五岁那年,他爹走了。走的时候很平静,拉着于洪荣的手,:“于大姐,国就拜托你了。”于洪荣点点头,没话,眼泪却掉在了老人枯瘦的手背上。
办丧事那,左国没哭,只是默默地跪灵,烧纸,给来吊唁的人磕头。于洪荣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忽然想起自己男人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咬着牙,没掉一滴泪,却在夜里,把枕头哭湿了大半。
丧事办完,左国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把那间破土坯房卖了,搬到了于洪荣家的西厢房。村里人都闲话,他想占于洪荣的便宜,于洪荣老不正经。于洪荣听见了,拿起扫帚就追着骂,骂得比谁都凶,左国却只是笑笑,该挑水挑水,该劈柴劈柴,像没听见似的。
“你就不怕别人?”有晚上,于洪荣给左国缝补衣服,看着他背上的伤疤——那是时候给地主家放牛,被鞭子抽的。
左国正在编筐,手里的柳条柔韧得很:“嘴长在别人身上,爱啥啥。”他忽然抬起头,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于奶奶,我知道你不是别人的那种人。”
于洪荣的手顿了一下,针扎在手指上,渗出点血珠。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咸咸的。她忽然发现,左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偷倭瓜的半大孩子了,他的肩膀宽了,手掌厚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院里的梨树,不知不觉就长高了,开花了。
那年秋,于洪荣的儿子回来了,带着媳妇和孙子。儿子看着住在西厢房的左国,脸拉得老长,话里话外都是不满:“娘,你一个人住着多清净,让个外人住着算啥回事?”
于洪荣没理他,只是给孙子塞了块糖:“国不是外人。”
儿子还想什么,被左国打断了:“大哥,我这就搬走。”他着就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啥可收拾的,就一个破包袱,几件旧衣裳。
于洪荣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忽然想起当年儿子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背影,头也不回,奔向了她不懂的“好日子”。她张了张嘴,想“别搬”,却被喉咙里的热气堵住,只觉得眼睛发酸。
左国最终还是没搬走。因为那晚上,于洪荣的孙子突然发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是左国,背着孩子跑了十里地,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守了一夜,直到孩子退了烧才回来,鞋跑破了,脚磨出了血泡。
儿子看着左国一瘸一拐的样子,红了脸,没再让他搬走的话。临走时,他给于洪荣留了些钱,也给左国塞了些,被左国退了回去:“我有钱。”
于洪荣知道,他哪来的钱。他白在镇上打零工,晚上回来帮她干活,挣的钱够自己吃就不错了。可他就是这样,死要面子,像头犟驴。
日子就这么一过着。于洪荣的腰越来越不好,走路得拄着拐杖;左国的头发越来越白,背也越来越驼。可他们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有滋味。
春,左国帮于洪荣种上倭瓜、豆角、韭菜,看着它们发芽、长叶、开花;夏,于洪荣给左国缝件凉快的单褂,看着他在院里的老榆树下打盹,嘴角流着口水;秋,他们一起摘梨,于洪荣踩着板凳,左国在下面接着,梨掉在筐里,发出“咚咚”的响,像敲在心上;冬,他们坐在炕头,于洪荣纳鞋底,左国编筐,锅里炖着白菜粉条,香味飘满整个屋子。
村里人渐渐不闲话了。有时谁家做了好吃的,会端一碗过来,是“给于奶奶和左大哥尝尝”;有时左国在镇上碰到于洪荣的儿子,他会主动打招呼,塞条烟,“我娘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你咱们俩,算不算搭伙过日子?”有晚上,于洪荣靠在炕头上,看着左国给她捶腿,忽然问。
左国的手顿了一下,力道轻了些:“算吧。”他的声音有点发紧,“不过我觉得,比搭伙过日子强。”
于洪荣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她想起王木匠,想起那个雕花的梳妆台,想起儿子时候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日子像场梦,醒来了,身边的人才是真的。
去年冬,左国在院里劈柴,不心闪了腰,躺了半个月。于洪荣拄着拐杖,给他端水、喂饭、擦身,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左国不好意思,红着脸:“于奶奶,我自己来。”
于洪荣瞪了他一眼:“你自己来?你能自己吃饭?能自己翻身?”她用毛巾擦着他的脸,动作轻柔,“当年我腰坏了,你不也这么照顾我?”
左国没话,眼圈红了。于洪荣看着他,忽然发现,这头犟驴,也有掉眼泪的时候。她想起他偷倭瓜被追的样子,想起他背孩子跑十里地的样子,想起他给自己挑水劈柴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现在,左国正蹲在菜畦里,给倭瓜秧搭架子。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着银光。于洪荣坐在老榆树下,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手里的烟袋锅已经灭了,却舍不得放下。
“左国,”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有点颤,“晚上包韭菜饺子吧,我拌馅,你和面。”
左国回过头,脸上的灰印子还没擦,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好啊,再弄两盅酒。”
于洪荣点点头,看着他转过身,继续搭架子。风拂过老榆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着话。她想起村里的老人,人这一辈子,就像棵树,春开花,秋结果,最后落满一地叶子,也算圆满了。
她想,自己这棵老树,怕是结不出什么果子了,可身边有这么头犟驴陪着,看看花,看看叶,听听风,也挺好。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院子里,给老榆树镀上了层金边,也给左国的背影镀上了层金边。于洪荣眯起眼睛,看着这温暖的景象,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刚出锅的韭菜饺子,烫嘴,却香得让人舍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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