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玄奘那张清瘦而虔诚的脸，李北玄心里一阵复杂。
他明明知道玄奘是真诚的，也知道他这一番诵经不是作秀，确实是为了那些在战火中死去的将士和平民，逐名逐句地念，分毫不苟。
可当玄奘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要把功德“半数回向安西黎民，半数回向战没将士”时，李北玄还是忍不住无语了。
他本来就不太信这些佛家这些功德回向的法。
在他看来，什么福报、超度、往生，都是虚幻得很。
毕竟功德这种事儿，又没有个账本记录。
你有就有啊？
还“半数回向”……
怎么着，还能按斤称了分账不成？
这玩意儿能不能分，谁知道？
你你诵了三经，回向给一半死人、一半活人，那这“半数”是怎么算的？
是以字数为准，还是以念经时间来分？
用不用写个“功德明细表”，逐级上报，再画押确认？
李北玄越想越觉得荒谬。
心这玩意儿又不记档，不录入。
你爱分给谁就分给谁呗。
哪怕你自己贪点儿，别人也不知道啊。
但这大和尚，偏偏整的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
还煞有介事的来问他能不能分……
“那你去府衙里领张表呗，就要开功德分榨。”
“到时候填清楚‘甲等功德若干条，乙等功德若干念’，半数划拨黎民、半数拨给阵亡将士，再盖个章，存档备查呗。”
李北玄嘴角抽搐的道。
但谁料，玄奘听完后，竟一本正经地回了句：“如此也好。”
“……啊？”
而玄奘则继续问道：“府衙可有纸墨？贫僧不拘格式，只需一纸简章，略作记述即可。”
“啊？？？”
李北玄张大了嘴，瞳孔都地震了，一脸惊恐的看着玄奘。
不是，你还真信啊？
你真打算写啊？
你写这个谁收啊！
李北玄被玄奘整的都有点手足无措了。
可玄奘却神色庄重，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反而低眉合十，郑重道：“既以众生为念，功德之施，亦当公允明澈。虽无尘世之籍，然心中自有量尺。檀越一言，倒使贫僧醒悟，不可只言不记，徒增虚妄。”
李北玄：“……啊。”
这和尚居然是认真的……
这就有点吓人了。
而且更吓饶是，他是真的、彻底的相信功德这玩意儿还能分账。
而且他还想把这“分账”的过程，搞成一套流程化、可操作、可复查的东西。
怎么呢。
这怎么呢？
看来他的《基层政务标准化流程》的推广很到位啊。
就连宗教人士也认这一套啊。
李北玄不知道该夸高蔚生事儿办的到位还是该无语。
想了半，还是不甘示弱道：“行，你要写就写，府里多的是笔墨，随便你怎么写。但写归写，我先提醒你一句……”
李北玄摁了摁嘴角，一本正经的：“你可别真拿去给百姓宣读啊，万一到时候有人来问，为啥我家老李就分了一条功德，别人家老王能得两条……都护府和知府衙可都不管这案子啊。”
而玄奘却微微一笑，合掌致谢：“贫僧明白，凡事皆不可执相，功德之施，原是缘分所至，并非计较可得。但有一记，贫僧心安。”
李北玄：“……”
该死的，又输了。
为什么他玩抽象输给了一个和尚？
李北玄有些不甘。
但看着玄奘那副“我只是做个记录，不搞平均分配，大家别误会”的平和模样，忽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咳……行，你看着办，写完了给我抄送一份，我看看这功德账是怎么记的。”
“善哉。”
玄奘低头一礼，温声应下。
几日之后，陵园外的墙边，还真多出了一张白纸红章的功德簿。
上书：《安西纪亡录——功德回向明细表》
发起人：释玄奘（安西纪功超度法会主持）
核准人：李北玄（安西都护）、高蔚生（安西知府）
诸功德项，共计七千八百四十六条，回向如下：
……
附注：功德不可量化，唯心存敬意者可得其福，若执其数而妄争，是为贪念，不得加持。
署名：释玄奘、李北玄、高蔚生。
李北玄：“……”
够了。
我够了。
李北玄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
看完，更是一脸虚弱的走了。
而另一边，玄奘似乎因为李北玄随口一提的功德簿，心里有了些许触动。
虽然到底触动了什么，李北玄也不知道，李北玄也不敢问。
但玄奘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每日都会往陵园的方向跑。
一来就是一。
只是这回，不再是诵经度亡。
而是又作了一本册子。
题做《安西亡士遗闻录》。
那些在战火中牺牲的百姓、军士，是有姓名登记在册的。
但登记的也只是姓名、年龄、籍贯，顶了再加一个出身，别的就没了。
于是玄奘便一一走访了军府、坊里、义庄与市井之人。
从各处口中，搜集起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
有的名字，在市井已无人记得。
于是便只写一句：“籍无所考，行迹无闻，然其身既葬于此，当同铭一名，示其不忘。”
有的军士，留下的是同袍的一句酒后感慨：“贼他娘的爱吃辣，胡辣羊杂汤泡饼，一顿能吃俩。”
有的则是市坊老妇人哽咽着讲：“那子啊，是我孙子常常跟他捡柴，他人好，总让着我家那瓜娃子，打仗也去了，再没回来……”
玄奘便默默记下。
他不问官职，不录军功，不论富贵，只记生平所闻，性情所显，世人所忆。
他写得极慢。
因他从不自编，也不妄加评论，甚至连形容词都少得可怜。
最多就是某人“常喜独斜、“曾助邻舍”、“好饮，醉必歌”……
一个又一个名字下，留下一点点人间的温度，一点点安西的影子。
有人，那不过是碎言片语，难成章法。
可当整本翻阅下来，竟也隐隐构成一部安西史。
是那些活过、战过、死过的人留下的痕迹。
是一个在战火中燃尽却不被遗忘的地方，所留下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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