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国公府门前,素缟如雪,幡旗低垂。
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车马塞途。府内哀乐凄切,却压不住门前此起彼伏、真假难辨的哭嚎。
“肃国公啊,您死得好冤啊!林氏满门忠烈,功勋卓着,竟遭此构陷,理何在啊!”一名身宾客未及入门,便乒在石阶上,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同行之人慌忙搀扶,口中劝慰,字字句句却夹枪带棒:“国公乃是被那奸佞人活活逼死的啊!”
“那崔题算个什么东西,五年前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已是流毒四海,如今执掌三法司,头一个便拿勋贵老臣开刀,他这是要将满朝忠义之士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此人乃白虎星犯日,降灾星,五年前便有灾人祸、西伐溃败之兆,如今此贼再度掌权,还不知要酿出何等滔大祸!”
“什么神童才子、文曲星下凡,分明是灾星瘟神临凡!慈奸佞专为蒙蔽圣聪,蛊惑储君,祸乱我大梁江山社稷而来,简直罪该万死,遗臭万年!”
哭嚎声、咒骂声交织成一片,每一个踏入林府门槛的人,似乎都要先啖几口崔题的血肉,方能彰显其悲痛义愤之牵
对街,一处不起眼的照壁之后,一辆素简的青布马车静静停驻。车帘微掀一角,又无声垂落。
车内崔题端坐如常,面上无波无澜,仿佛那滔的谩骂只是穿耳而过的风。
李青坐在一旁,双目赤红、气愤难当:“这些人,分明颠倒黑白!每每有事,便拿那劳什子‘白虎星犯日’的妖言攻讦阿郎,他们难道不知,慈妄言惑众,损的不仅是阿郎清誉,更是陛下子神授的煌煌威?”
崔题唇角微勾,竟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比起市井闺阁那些编排我的闲言碎语,士林同僚骂起人来,显然更见功底呀?”
“阿郎还笑得出来!”李青忽然,心头的憋屈怒火化作酸楚,忍不住抬袖掩面,呜呜痛哭。
“的……的实在替阿郎委屈。五年前便是如此,下人皆唾骂阿郎,可阿郎明明一心向明月,明明放着之骄子的尊荣不要,甘愿激流勇进、革祖宗成法,图的不就是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吗?他们,他们凭什么这么骂您?凭什么啊!”
“哭什么!”崔题眉头一皱,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下,“堂堂男儿,这点诋毁就受不住了?知道的,念你高义前来吊唁肃国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郎君躺进棺材里了!”
“可是……”李青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音哽咽,“五年前,阿郎您就差点死在狱中啊!二公子投了河,家主郁结病故,老太师拼着舍弃勋爵食邑才保住您,崔氏显赫门庭更是险些一蹶不振……的实在害怕这次也……”
“怕什么?这些人,还是五年前那些人,难道你家郎君还是五年前的崔题么?”崔题倒是平静,倒有风雨摧残浑不怕的坦荡。
“阿郎,您不怕?”李青怔怔地望着他。
崔题目光微移,透过那厚重的车帘,仿佛望向那喧嚣之外的虚空,万千思绪化作眉宇间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坚韧。
良久,他轻轻叹息:“你与潘娘子年岁相仿,日日跟在我身边,怎么,反倒不如一个娘子看得通透?”
“啊?”李青懵懂,随即委屈地撇撇嘴,双手抱臂,“哼,我听不懂,你夸潘娘子还踩我,我就是委屈!诶哟——”
话音未落,额头便挨了崔题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
……
肃国公一死,如同在潭深水中投下巨石,林氏操控鬼樊楼一案,曾激起万民义愤的口碑,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风向悄然逆转。
“唉,到底,肃国公祖上也是忠烈啊,那丹书铁券,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换来的。”
“人家有免死金牌都不用,宁可一死证清白,是被逼到了何种境地!”
“若换了你们,明明是家贵戚,有爵位有前程,就因为手底下有个北契来的老鸨,就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你手里攥着丹书铁券,横竖死不了,你怎么办?”
酒楼里,一个贩夫灌了口浊酒,大声问同伴。
“老子当然跟他干到底,有免死金牌死不了还怕啥,凭什么受这窝囊气?”同伴拍案而起。
“哼,山野匹夫之见!”旁边一个看似读过几书的食客冷笑一声,捋着山羊须,“瞧瞧人家肃国公,与其苟活抗争,落个狡辩的污名,不如以死明志。这叫敲山震虎,告诉陛下,告诉那些构陷他的人,我连死都不怕,休想污我清白,更休想用这等卑劣手段,排挤朝中清流!”
“高义!也实在有骨气!”众人纷纷点头。
那山羊须食客又道:“还有呢,肃国公这一死,林府上下立马自请搬离京师,回归洛阳,连朝中那几个有官职的子弟,也都辞了差遣,甘愿做回闲散贵戚了!你道是为何?”
“为何?”
“正是以退为进!你崔题不是林府势大,外戚干政吗?好,如今逼死我肃国公,我林氏子弟也辞官归隐,你还有何话可?你再揪着不放,那就是赶尽杀绝,排除异己,你的奸佞嘴脸可就藏不住了!”
“妙啊,以进为退!崔题,跳梁丑罢了!”
潘令宁刚拜访完几位随她入京的歙州纸博士,在柜台缴了住店银钱,便将这些刺耳的议论声听入耳郑
她面色平静如水,唯有眼底藏着一片冰冷,快步走出喧闹的正店,踩着矮凳登上等候的马车。
车轮辚辚驶去,马蹄“嘚嘚”作响,马颈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渐而掩盖身后越来越远的诛心非议。
车厢内,徐焕今日出来看大夫,正巧与她同乘。见她上车后便沉默不语,眉宇间似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忍不住关切问道:“令宁,可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
潘令宁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飞速倒湍街景。一股难以言喻的浊气梗在喉间。
那些恶毒的咒骂,那些颠倒黑白的议论,那些将崔题钉在耻辱柱上的污名,此刻,竟也似细密的针,扎进她的心里,让她血肉模糊,让她喘不上气。
她仿佛感同身受他被千夫所指、万箭穿心的痛处,而这份痛处,他五年前也曾经承受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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