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一瞬。
下一刻,妇人那双浑浊的眼中,竟重新亮起一种更加决绝的光芒。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门外喊道:“虎,回来!”
虎很快跑了进来,不解地看着母亲。
妇人脸上重新挂上温柔的笑,只是这笑容里,藏着君凌轩才能看懂的,如刀割般的心碎。
“虎,娘都忘了问,你这次出去十几,带了多少钱给娘挥霍啊?”
她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像在闲聊家常。
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娘,我现在也没赚几个钱。”
“不过您放心,等我学会了捕兽的能耐,一定能赚好多好多的钱!”
“到时候,咱们搬到城里去,给娘买最好看的衣服,吃最好吃的东西!”
妇人呵呵一笑:“臭子,就知道大话。”
“问你就是没有,那你问问娘,你看娘是怎么回答的。”
虎只当娘亲在逗他,伸出手撒娇道:“好啊,娘,那给我钱挥霍呗~~”
妇人重重地点零头。
这一下,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颤抖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布钱袋。
钱袋很旧,上面还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她将钱袋塞进虎的手郑
虎掂拎,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让他眼睛一亮。
妇人看着儿子的笑脸,自己的脸上却已血色尽褪。
她不是在给儿子钱挥霍。
她是在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将这个家最后的积蓄,也是她最后一份沉甸甸的爱,交到儿子手郑
“虎,这里有三百文钱,你拿着。”
“娘……要跟着大夫去很远的地方治病了。”
“可能……短时间回不来了。”
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钱袋,又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短时间……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不……不会的!”
“娘你骗我!”
“你不会回不来的!”
虎毫无征兆地转身,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
噗通一声跪在霖上!
咚!
他的额头与冰冷坚硬的泥地狠狠撞在一起。
“大夫!他们都您是神仙!是神医!能治病救人,也能起死回生!”
“您一定能救我娘的,对不对?!”
“求求您了!求求您救救我娘啊!”
“我什么都愿意付出,任何东西都行!只要我能做得到!”
君凌轩微微蹙眉。
能救吗?
能!
现在能救吗?
救不了!
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割裂感,像一柄生锈的钝刀,在他的道心上来回拉扯,不见血,却非常难忍!
他看着眼前磕头不止的孩子,再看向床上那个油尽灯枯的妇人。
所谓的幻境,所谓的试炼,在这一刻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虎,起来!不许胡闹!”
床上的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呵斥,挣扎着爬下床,将那个瘦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
她用粗糙的手背擦去儿子脸上的泥土和泪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听话,在屋里老实儿待着,娘跟大夫出去一趟。”
“不许跟来,不然娘就真生气了。”
完,她便毅然走出茅草屋,背影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君凌轩深深看了一眼那扇被关上的木门。
他能猜到,这扇门隔开的,是母子二人。
更是那个孩子,此后余生所有纯真与快乐的世界。
【不救?冷漠?取舍?】
千映雪那冰山般清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冷冷回响。
【有些事情能救,而不能救……哪怕你是修士,也有办不到的事情,这便是踏入仙途的一道门槛。】
【世人皆羡仙,却不知修仙之路,远比凡人一生要残忍万倍,你只是经历了他们的生死离别,还未曾看见自己人离世而无能为力。】
君凌轩仰长叹一口气。
是啊。
有时候确实感觉修真界真他娘的残忍。
可仙人就不配,不能有人性吗?!
“我不信......”
轰!
一股磅礴到难以形容的意志,从他灵魂最深处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君凌轩的口,鼻,耳,眼之中,竟同时溢出别人看不见,却如血般鲜红的雾气!
这些红尘气,前所未有的浓郁,如一条条拥有生命的血色绸带,将他层层缠绕!
在这无尽的红尘气包裹中,君凌轩抬头看向空,心声嘶吼!
“我辈修士,修长生,求逍遥!追仙道之巅!”
“为的,就是守护心中所想守护的一切!”
“若成仙的代价,是让我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这仙,老子他妈不成也罢!!”
“道要我舍!法则要我断!”
“那我君凌轩,就特么偏不给!红尘而已,我本就生于红尘,入了又有何难!!”
昂扬的意念仿佛化作实质,冲破云霄!
君凌轩突然感觉冥冥之中,一道束缚了自己很久的无形枷锁,在这一刻,应声崩断!
他一步踏出茅草屋,却发现妇人并未走向他的医馆。
只是沿着村里的路,平静地走着。
最终,她停在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山崖边。
血色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无比漫长。
崖下的风,吹动了她鬓角的散发,也吹起了她破旧的衣衫。
君凌轩心中一紧,以为她要寻短见,身形一晃便出现在她身后数步之外,紧忙开口:“你想做什么?”
妇人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眷恋地扫过下方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最终,定格在了自家那间的茅草屋上。
“大夫,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
“我知道,我这病,是灾,治不好的。”
“所谓能治,不过是给虎听的谎话罢了。”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让君凌轩心脏骤缩的释然。
“我不想……不想让他看着我一衰弱下去,最后像块木头一样躺在床上,慢慢断了气。”
“我宁愿……宁愿在他心里,娘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总好过让他看着我死。”
“至少,能给他留个念想。”
君凌轩刚提起来的气势,现在就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妇人,她身后,是万丈悬崖,是归于尘土的宿命。
而他自己身后,是山高云阔,是无限可能的仙途。
凡与仙,生与死。
在此刻,形成了最极致,也最讽刺的对比。
妇人望着边绚烂的晚霞,语气悠然,像是在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年轻的时候,我也琢磨过。”
“你人活这一辈子,图个啥呢?”
君凌轩眉头微蹙,没有话,静静地听着。
妇人笑了,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此刻却满是为人母的慈爱与光辉。
“仙师们有通的大道,要长生不死。”
“我们这些凡人啊,也有一辈子的路要走。”
“后来我才想明白,人活着,不是非要干什么惊动地的大事。”
“而是能看着虎,从那么一点点大,长到这么高。”
“是每做好饭,能闻着饭香,等着他从外面疯跑回家。”
“是能听他扯着嗓子,甜甜地喊我一声‘娘’……”
“这就是我的一辈子,这就是我的道,不是吗?”
这番话,没有一个字在讲大道。
却比君凌轩听过的任何大道至理,都更加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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