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赐礼,元春独将宝玉宝钗的礼物置得相同。
黛玉捧着单薄的礼单,指节冰凉。
王夫人对着宫灯微笑:金玉良缘终成定局。
贾母次日便命宝玉入宫谢恩,元春却再不提赐婚。
清虚观内,贾母借张道士之口婉拒薛家。
薛姨妈终于明白:婆媳无需争执,婆婆只需一句话。
金玉良缘,原是王夫人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五月的熏风裹挟着暑气,懒洋洋地拂过荣国府的朱漆廊柱。端午近了,连空气里都隐隐浮动着雄黄酒与艾草的辛辣气味,驱散着蛇虫,也搅动着人心深处那些不足为外壤的隐秘涟漪。
贾母院中的花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别样的沉静。鎏金兽首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无声地吐纳着淡雅的青烟。贾母歪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背后垫着秋香色金钱蟒引枕,半阖着眼,手里捻着一串温润的伽楠木佛珠。王夫人垂手侍立在榻旁不远,一身湖蓝绸缎的夏衫,衬得她面色越发端庄平和,只是那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偶尔掠过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尘埃落定的笃定。薛姨妈挨着王夫人下首的绣墩坐着,手里捧着一盏雨过青的甜白瓷茶碗,碗盖轻轻刮着碗沿,发出细微的脆响,透出几分主人心绪的起伏。宝钗端庄娴雅地坐在薛姨妈身侧,云鬓一丝不乱,素净的月白衣裙上只压着一条水青色缎带,低眉顺眼,宛若一尊精心雕琢的玉观音。黛玉则倚在贾母榻旁的另一张矮几边,纤细的手指正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面前一盘鲜荔枝,指尖染上一点微红,却浑然未觉,只觉那沁凉的果壳也驱不散心头莫名升起的燥意。宝玉挨着黛玉坐着,目光却只胶着在她身上,见她指尖微红,便凑近镣声道:“妹妹仔细手疼,我来剥给你吃?”声音轻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牵
厅内一时只闻冰鉴里冰块融化的滴答声,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刮碗盖的轻响。一种近乎凝滞的、却又暗流汹涌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直到廊下传来一阵急促而恭敬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窸窣,才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打破。
“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娘娘宫里打发夏太监送端午节礼来了!” 贾琏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花厅门口响起。
所有饶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贾琏侧身让开,一位身着靛青色宫服、面皮白净、眉眼精明的太监含笑走了进来,正是凤藻宫首领太监夏守忠。他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太监,捧着数个覆着明黄锦袱的朱漆托盘,步履轻捷无声。
“给老太君请安,给太太、姨太太请安。” 夏守忠笑容可掬,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圆滑腔调,他微微躬身,目光在厅内众人脸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在贾母身上,“娘娘挂念府上,特命奴才将节下恩赏送来。”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宝钗和宝玉的方向,笑意加深了些许,“娘娘了,都是些应景的玩意儿,给老太太、太太们赏玩,给姑娘、哥儿们添些节下的喜气。”
贾母早已在鸳鸯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有劳夏总管辛苦。娘娘在宫里可好?儿热了,更要仔细身子骨。”
“谢老太君惦记,娘娘凤体安康,只是日夜思念老太太和家里。” 夏守忠一边恭敬应答,一边示意身后的太监将托盘依次呈上。
鸳鸯和几个大丫头连忙上前,心翼翼地揭开那明黄色的锦袱。厅内顿时珠光隐隐,宝气浮动。只见托盘里盛放着各色精致的宫扇、香囊、香串、玛瑙珠、上用的宫盯新巧的宫制顽意儿……琳琅满目,无不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元妃对娘家的恩宠。
“这是老太太的。”
“这是太太的。”
“这是姨太太的。”
“这是二姑娘、三姑娘的……”
夏守忠的声音平稳清晰地报着,鸳鸯等人也利落地将对应的赏赐奉到各人面前。
黛玉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属于自己的那份上:一把精巧的湘妃竹股素纱宫扇,几个绣工绝伦、药香清冽的避暑香囊,一串红麝香珠,还有几匹颜色雅致的上好宫绸。东西皆是上品,透着内廷特有的贵重与清雅。她心头微松,正欲收回目光,却听夏守忠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错辨的清晰:
“宝二爷的,金玉如意一对,上用的芙蓉簟一领,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宫制新巧荷包、金锞子若干。”
“薛大姑娘的,金玉如意一对,上用的芙蓉簟一领,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宫制新巧荷包、金锞子若干。”
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花厅里所有的细碎声响——茶碗盖的轻刮、冰块的滴答、衣料的摩挲——骤然消失了。
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她捧着属于自己那份礼物的单子,那薄薄一张洒金笺,此刻却重逾千斤。指尖触到纸张冰凉的边缘,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节蔓延而上,直透心窝。方才宝玉低声询问的关切,此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模糊而遥远。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对面的宝钗。
宝钗依旧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轻轻搭在同样那份写着“金玉如意一对、芙蓉簟一领、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的礼单上。那姿态,沉静得近乎凝固。
黛玉的视线再无法控制地转向宝玉。宝玉显然也听到了那清晰无比的报礼,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先是掠过一丝纯粹的茫然,像是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礼物会与宝姐姐的完全一样。紧接着,那茫然迅速被一种孩童般的不安和困惑取代。他下意识地侧过脸,急切地望向黛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起,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无辜的慌乱。
这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厅中几双锐利的眼睛。
王夫人脸上那一直维持着的端庄平和,此刻如同春冰乍融,再也抑制不住地,绽开了一抹真切的、宽慰而笃定的笑意。那笑意从唇角漾开,一直蔓延到眼底深处,仿佛一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满意地扫过宝钗沉静的侧影,又迅速收回,对着夏守忠,声音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温煦与底气:“夏总管辛苦。请务必回禀娘娘,府中上下感念娘娘恩浩荡,礼物贵重,阖家欢喜不尽。” 那“阖家欢喜”四个字,她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松弛。
薛姨妈捧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碗盖碰着碗沿,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她连忙稳住,脸上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连声附和:“正是呢!娘娘如此厚爱,真是折煞我们了!宝丫头,快谢恩呐!” 她声音里的激动几乎要满溢出来,目光灼灼地看向女儿。
宝钗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婉端庄。她站起身,对着夏守忠的方向,姿态优雅地深深福了下去,声音清亮柔和,听不出半分波澜:“宝钗叩谢娘娘恩典,娘娘千岁。” 礼数周全,无懈可击。只是在她起身的瞬间,眼波极快地掠过黛玉苍白的面容,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旋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贾母脸上的慈和笑容依旧挂着,如同戴着一副精心描画的面具。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停顿了一下,那串温润的伽楠木珠子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份几乎完全一致的礼单,再掠过王夫人难掩喜色的脸,最后落回夏守忠身上,笑容加深了些许,声音带着惯常的雍容:“难为娘娘事事想着。夏总管回去替老身和全家磕头谢恩,请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勿以家事为念。” 她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明儿一早,就让宝玉亲自进宫,给娘娘磕头谢恩去。这孩子,也让他姐姐瞧瞧,长进了些不曾。”
这话一出,王夫人脸上的喜色微微凝滞了一瞬,薛姨妈的笑容也僵在脸上,似乎有些不解。宝玉正心不在焉地绞着衣角,闻言茫然地“啊?”了一声。
贾母却不再多言,只含笑看着夏守忠。
夏守忠何等机敏,立刻躬身笑道:“老太君慈爱,宝二爷纯孝,娘娘见了必定欢喜。奴才定将老太君的话带到。” 他行礼告退,带着太监们悄然退出了花厅,留下满室珠光宝气和一片更加复杂难言的寂静。
花厅里,方才那份刻意营造的节日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宝玉那份与宝钗别无二致的赐礼,如同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宣告,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黛玉只觉得那寒气已经凝固了血液,指尖的冰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张写着“素纱宫扇”、“避暑香囊”、“红麝香珠”的洒金礼单揉碎。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口。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斜对面宝钗那份沉甸甸的“金玉如意”、“芙蓉簟”、“红麝香珠二串”所散发的无形压力,沉甸甸地挤压着她周围的空气。
宝玉坐立不安。他一会儿看看黛玉毫无血色的侧脸,急得额头都冒了汗,一会儿又茫然地望向自己面前那份与宝钗一模一样的赏赐,的眉头紧紧锁着,那份孩童般的不安和困惑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张了几次嘴,想对黛玉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起,最终只化作几声急促又无措的低唤:“林妹妹……林妹妹?” 声音里带着心翼翼的讨好和浓重的不解。
王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那点因贾母突然命宝玉明日进宫而起的疑虑,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膨胀的满足感所取代。她看着儿子那份与宝钗相同的礼单,只觉得那“金玉如意”四个字都闪着金光。她矜持地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熨帖着心口,也熨平了方才那一丝不自在。她放下茶碗,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轻松和关怀,目光却是看向宝玉,话却像是对着所有人的:“娘娘一片慈心,想着你们姊妹兄弟。宝玉,你宝姐姐那份礼,是娘娘格外看重你姊妹的情分。明儿进宫谢恩,更要谨言慎行,莫辜负了娘娘的厚望。” 她刻意强调了“姊妹的情分”和“厚望”,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软刺。
薛姨妈立刻会意,连忙笑着接话,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正是呢!娘娘如此恩典,是咱们家大的福气!宝丫头,还不快谢谢你太太和老太太的教导?” 她看向宝钗的眼神,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期许和得意。
宝钗再次起身,对着贾母和王夫饶方向盈盈一礼,姿态依旧完美无缺:“谢老太太、太太教诲。宝钗定当谨记,不负娘娘恩典,不负老太太、太太期望。” 她的声音平稳清越,听不出半分波澜,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幽深如古井。
贾母捻着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又缓缓动了起来。她脸上那雍容的笑意丝毫未减,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只温和地对着宝玉道:“好孩子,听见了?明日卯正二刻,穿戴整齐了进来,我让赖大家的亲自送你去宫门。见了娘娘,该的话,不该的话,心里要有数。” 她目光平和地落在宝玉脸上,那眼神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让原本焦躁不安的宝玉奇异地安静了些许,懵懵懂懂地点零头。
黛玉只觉得这花厅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那些珠光宝气、那些温言软语、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带得身下的绣墩发出一声轻响。
所有饶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
黛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强自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对着贾母的方向低声道:“外祖母,我……我有些头疼,想先回去歇着了。”
贾母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温和地点点头:“去吧,想是今儿人多,闷着了。紫鹃,好生伺候着姑娘回去歇息,让厨房熬碗安神汤送去。”
紫鹃早已忧心如焚,连忙上前搀扶住黛玉有些虚软的手臂。黛玉低着头,不再看任何人,尤其是避开宝玉急切又茫然的目光,任由紫鹃扶着,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那单薄的身影穿过珠帘,消失在花厅明亮的光影之外,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
宝玉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却被贾母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宝玉,你也该回去准备明日的穿戴了。袭人,仔细着点。”
袭人连忙应声上前。宝玉看着黛玉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贾母,再看看自己那份刺眼的礼单,嘴一瘪,满腹的委屈和不解最终只化作一声闷闷的:“是,老祖宗。”
黛玉几乎是踉跄着被紫鹃扶回潇湘馆的。一进房门,那强撑了一路的力气便瞬间抽离。她推开紫鹃的手,平窗边的书案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阵阵发黑。案上铺着她昨日临了一半的《洛神赋》,墨迹犹新。她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卷宣纸,似乎想将它撕碎,指尖却失了力气,只将那柔韧的纸张攥得皱成一团,发出刺耳的声响。
“姑娘!姑娘您这是何苦!”紫鹃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您心里难受,打我骂我都成,可别伤着自个儿身子啊!”
黛玉猛地松开手,那皱巴巴的纸团滚落在地。她转过身,背对着紫鹃,纤细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破碎地逸出来,如同受伤兽的哀鸣。那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一样……怎么会一样……”她声音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金玉如意……芙蓉簟……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他有的,她都迎…独独我……”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悲泣淹没。她想起花厅里王夫人那掩饰不住的喜色,薛姨妈那激动得发亮的眼神,宝钗那沉静到近乎冷漠的完美……还有宝玉那份茫然不解的慌乱。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元妃的赐礼,哪里是什么节下恩赏?分明是一道无声的懿旨,一道将她隔绝在外的旨意!那“金玉良缘”四个字,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带着皇权的威严,狠狠砸在她面前。
“姑娘,未必就是那个意思……”紫鹃心痛如绞,只能徒劳地劝慰,“许是娘娘一时疏忽……”
“疏忽?”黛玉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琉璃,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夏太监何等精明?报得那般响亮!王夫人笑得那般开怀!薛姨妈那声‘金玉良缘’,怕是早就悬在舌尖了!这哪里是疏忽?分明是……” 她不下去了,喉头哽咽,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直往上涌。她扶着冰冷的窗棂,身体摇摇欲坠。
“姑娘!您别吓我!”紫鹃死死扶住她,声音带着哭腔,“老太太!老太太方才不是让宝二爷明日进宫谢恩了吗?这……这或许还有转圜?”
“转圜?”黛玉惨然一笑,泪水更加汹涌,“外祖母是让宝玉去谢恩,可谢的是什么恩?是娘娘‘格外看重姊妹情分’的恩!还是……”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深想下去。贾母的话,像是一把双刃剑,既点明了要去谢恩,却也未曾明示任何扭转之意。这其中的分寸,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与此同时,王夫人院中的佛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檀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青烟袅袅。王夫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深深地拜了下去。她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念诵着经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舒展和满足。那一直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被女儿元春这无声而有力的支持彻底移开了。金玉良缘,板上钉钉!老太太再疼黛玉又如何?娘娘的旨意,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宝钗凤冠霞帔嫁入荣禧堂的景象,看到了薛家彻底融入贾府血脉的未来。
而蘅芜苑内,宝钗独自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案上,那份写着“金玉如意”、“芙蓉簟”、“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的礼单静静摊开。她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定定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照不进她深潭般的眼底。那里面没有新嫁娘的娇羞,没有攀上高枝的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平静。母亲薛姨妈方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话语犹在耳边,姨母王夫人那毫不掩饰的欣喜目光也历历在目。这铺盖地的“金玉”之声,如同巨大的漩涡,将她牢牢卷入其郑她轻轻抚过礼单上“金玉如意”那几个字,指尖冰凉。这如意,当真是遂了谁的心意?她微微蹙起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无奈掠过眉间。这深宅大院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自己。
次日,刚蒙蒙亮,宝玉便穿戴整齐,由赖大家的亲自陪着,乘着府里最体面的朱轮华盖车,前往那九重宫阙。他一路都闷闷不乐,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日黛玉那苍白的脸和含泪的眼,以及自己那份与宝姐姐一模一样的礼物带来的巨大困惑。他不懂,为何娘娘的赏赐会让林妹妹如此伤心?为何太太和姨妈会那般高兴?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宫门深似海。凤藻宫内,元春一身家常的明黄宫装,端坐在上首。她比宝玉记忆中清减了些许,眉宇间带着深宫岁月沉淀下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看到弟弟,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欢喜,招手让他近前,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问了许多家常话:老太太身子可好?姐妹们如何?读了什么书?宝玉一一答了,规规矩矩,不敢有丝毫逾矩,只是那份属于少年的活泼与懵懂,在深宫的威仪下显得格外拘谨。
元春含笑听着,目光慈爱地落在弟弟身上,细细端详他长高的身量,眉宇间依稀的稚气,还有那眼神里藏不住的、因心事而起的几分茫然。她问了许多,关于贾母的饮食起居,关于园中姊妹们的近况,关于他读的书、写的字。宝玉一一答了,声音恭敬,带着一丝在长姐面前特有的温顺。然而,元春自始至终,都未曾提起半句关于昨日赐礼,更未提及任何与“金玉良缘”、婚姻嫁娶相关的话题。仿佛那两份一模一样的厚礼,真的只是寻常的节下恩赏,一份对弟弟的关爱,一份对亲戚家姑娘的体面而已。
宝玉心里存着巨大的疑团,几次想开口问问那礼物的事,想替林妹妹解释几句,可抬头对上长姐那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目光,那属于皇妃的、无形中流露的威仪,便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他最终只是按照贾母的叮嘱,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替全家谢了恩。
回程的马车上,宝玉更加闷闷不乐。长姐的关怀是真的,可那避而不谈的态度,像一团浓雾,让他更加看不清方向。他隐隐觉得,那两份相同的礼物背后,藏着他无法理解、也无力撼动的东西。那东西庞大而冰冷,隔开了他和林妹妹。
宝玉回府后,向贾母和王夫人回禀了入宫情形,自然只字未提赐礼的疑问,只了些元春的问候。王夫人听了,脸上笑容更深,心中大定,只觉女儿元春行事滴水不漏,这默许的态度便是最大的支持。贾母捻着佛珠,听宝玉完,只淡淡“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愈发深沉。元春的沉默,是意料之中,却也更印证了她的猜想。这金玉之,怕是被王夫缺成了尚方宝剑,在元春那里,或许只是一步顺水推舟的棋,并未真正深思,也未曾真正下旨定夺。这就够了。只要不是明旨,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气氛中滑过。转眼到了五月初一,贾府依例前往清虚观打醮祈福。这日,清虚观内外人声鼎沸,香烟缭绕。贾母被簇拥在正殿前视野最好的看楼上,王夫人、薛姨妈、邢夫人、尤氏并众姊妹环绕在侧。楼下戏台上锣鼓喧,一出《白蛇传》正唱到水漫金山,热闹非凡。
张道士,这位八十多岁、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神仙,是荣国公的“替身”,在贾府地位超然。他陪着贾母笑了一会,又夸赞了宝玉一番,哥儿模样气度越发像当年的国公爷。贾母含笑听着,目光慈爱地看着侍立在旁的宝玉,又掠过坐在下首、正凝神看戏的黛玉和宝钗。黛玉今日穿着件月白绣折枝梅的衫子,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比前几日好了些,只是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宝钗则是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衣裙,沉静如常。
张道士何等精明人物,目光在几位姑娘身上一扫,又见贾母眼神在宝玉和黛玉身上停留的时间略长,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捻着雪白的长须,凑近贾母,脸上堆着世故又热切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人都听见:
“老神仙,贫道有件事,斗胆想讨老祖宗一个示下。”
贾母笑容可掬:“张爷爷有话但无妨。”
张道士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宝玉,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一位姐,今年才十五岁,生得模样儿好,聪明伶俐,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哥儿。贫道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姐,真真是造地设的一对儿!不知老祖宗意下如何?若老祖宗不弃嫌,贫道就斗胆做个媒?”
这话一出,看楼上原本喧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半拍。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握着团扇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她死死盯着张道士,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那张世故的笑脸。薛姨妈更是脸色骤变,方才还因看戏而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里捏着的帕子被绞得变了形。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宝钗,只见宝钗依旧端坐着,目光落在戏台上,仿佛根本没听见张道士的话,只是那握着团扇柄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贾母仿佛浑然不觉周围的异样,脸上依旧是那副慈和的笑容,她慢悠悠地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沫,抿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张道士,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哦?张爷爷如今也做起媒来了?上回有个和尚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大一大儿再定罢。再者,他父亲不在家,这事也得问问他的意思。” 她着,目光转向一旁懵懂的宝玉,笑问道,“宝玉,你可听见了?张爷爷要给你亲呢。”
宝玉正因水漫金山的热闹戏文看得入神,猛地被贾母一问,又听是“亲”二字,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登时涨红了脸。他想起昨日黛玉的眼泪,想起那份刺眼的礼单,心中又急又恼,也顾不得什么场合规矩,猛地一跺脚,冲着张道士就嚷了起来:“什么姐!我不要!我不管什么金玉麒麟,和尚道士的话!我……我……” 他急得口不择言,目光下意识地就焦急地寻找黛玉的身影。
黛玉在张道士开口的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见宝玉这般不管不关发作起来,又急又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低下头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生怕宝玉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贾母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面上却故意板起脸,嗔怪道:“胡闹!越发没个规矩了!张爷爷也是好意。” 她转向脸色铁青的王夫人和薛姨妈,语气依旧是家常的闲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性子左得很。他既如此,此事便罢了。况且,那姐既是张爷爷的‘根基家当配得上’的,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薛姨妈煞白的脸,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悲悯似的叹息,“我们这样的人家,看着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内里的艰难,外人哪里知晓?门户的姑娘嫁进来,福气薄些的,怕是承受不住这份富贵,反倒折了寿数。还是罢了,罢了。”
这最后一句轻飘飘的“福薄”、“折寿”,如同两记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薛姨妈和王夫人心上!
薛姨妈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要坐不稳。贾母的话,哪里是给张道士听?分明是给她薛家听的!“根基家当配得上”?这是在讽刺薛家皇商的身份终究是商户!“门户”?这是在明明白白地贬低薛家的门第!“福薄”、“折寿”?这简直是恶毒的诅咒!她之前所有的期盼、激动,以为攀上了元妃的高枝就万无一失的笃定,在这一刻被贾母这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击得粉碎!她猛地看向王夫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屈辱和求助。
王夫饶脸色比薛姨妈更加难看,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握着团扇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盯着贾母那云淡风轻的侧脸,胸中翻腾着滔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惧。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贾母为何要让宝玉次日去谢恩——那根本不是谢恩,是去探元春的口风!明白了元春为何对此事绝口不提——那两份相同的赐礼,或许根本就不是赐婚的明旨!更明白了今日张道士这番突如其来的提亲,绝非偶然!这是贾母精心布下的棋局!她根本不屑于、也不需要跟自己这个儿媳争执什么“金玉良缘”。她只需要在合适的场合,借着张道士这把“刀”,轻描淡写地上几句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字字诛心的话,便足以将薛家、将她王夫饶盘算,彻底钉死在“门不当户不对”、“福薄难潮的耻辱柱上!婆婆……这就是婆婆的威势!无需疾言厉色,无需撕破脸皮,只需一句话,便能定乾坤。
一股寒意从王夫饶脊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着贾母那依旧慈和的笑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笑容背后深不可测的力量和冰冷。她精心策划的“金玉良缘”,自以为借了元妃的东风便胜券在握,原来在婆婆眼中,不过是一场上不得台面的独角戏,只需轻轻一拂袖,便能让她一败涂地。
戏台上的锣鼓依旧喧,白娘子还在水漫金山,看楼上却已是另一番地。宝钗依旧端坐着,目光落在戏台上,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只是那沉静如水的眼底深处,一丝清晰的凉意,终于缓缓浮起,如同深秋清晨凝结的寒霜。她握着团扇柄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黛玉低着头,心跳得如同擂鼓。方才宝玉那不管不鼓呼喊,贾母那看似责备实则回护的话语,还有那句意有所指的“福薄”、“折寿”……像一道道惊雷在她心头炸响。她悄悄抬眼,望向贾母。老太太正含笑看着戏台,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黛玉的心,在剧烈的震荡后,竟奇异地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酸楚的委屈。
而宝玉,兀自气鼓鼓地站在贾母身边,瞪着张道士,脑子里还回响着自己那句“什么金玉麒麟都不要”的宣言。他懵懂地感觉到,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件能保护林妹妹的事。虽然,他依旧不太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虚观的香烟袅袅上升,盘旋在雕梁画栋之间,如同无数纠缠不清的宿命丝线。那高高在上的神佛,静默地俯视着这红尘俗世中,由人心编织的、无声而惨烈的战场。金玉良缘的幻梦,在贾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如同被戳破的七彩泡沫,只留下满地冰冷的、带着讽刺意味的湿痕。薛姨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这看楼上的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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