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柠在朦胧中被人轻轻地唤醒。
她支起身子，取下脸上巨大的墨镜，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还不太搞得清状况，这一觉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出人意料的好眠。她觉得她身体里原本已经疲惫的细胞现在焕然新生，充沛着满满的精力，她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这样黑甜的睡眠了。
下了车，几个人就风尘仆仆地先行赶到了医院。
临进病房的前一刻，许柠突然就停住了脚步，她深呼了一口气，冲穆清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你先进去吧。”
罢，也不等他回复什么，就转身，大步地离开了。她米白色的风衣一角，随着她行走的步调不停地在空中晃荡，一如她忐忑、动荡不安的内心。
宋沛之知道，虽然一路上她都表现得非常冷静沉稳，甚至在高铁上还安稳地睡了一觉，但是随着距离越拉越近，他就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还没有踏过去。
她在害怕——害怕死亡。
死亡于她而言，是姥爷的突然离去，只剩一口黑黝黝的棺材停在摆满白帆的灵堂里。是曾经笑笑的的初中同学在花一般的年纪凋零，转眼间就躺在了太平间。是许母前一秒还温柔体贴地为她挤好牙膏，放好洗脸的毛巾，下一秒就无声无息地躺在浴缸里，浴缸里鲜红的水和她手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一样妖冶。
世事无常，她在尚且如此年轻的年纪里，就深刻地品味了命阅不可捉摸。
而现在，它又消无声息地靠近了她唯一的亲人，磨刀霍霍地想要带走她的英雄，带走在她时候未曾给予她充分关注，给她带来巨大阴翳，但在后面的日子里又极力想要修补骨肉亲情的父亲。
她的衣柜里，现在还挂着许多衣服和毛绒公仔，都是许恒松寄过来的。他到现在都固执地认为，她还像时候那样，能被一件漂亮裙子、一只可爱的熊娃娃就能轻易哄好的姑娘。她每次收到快递，都随手往衣柜里一塞，日子久了，衣柜里的衣服越添越多，床脚摆放的玩偶也几乎要放不下去。
每当她无意间穿了许父寄来的衣服上节目，他就会格外高胸给她发信息，虽然她极少回复，也乐此不疲。
而现在，这个总是对她絮絮叨叨，告诉她冷记得添衣，工作节奏不要拉的太紧，总是在短信里展露他细密的关切和思念，却从不提及让她回家看看的男人，正躺在病床上，用孱弱又衰老的模样迎接她。
许柠突然觉得很冷，左心房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个大口子。
她站在医院外面的阳台上，细长的女士香烟在她的指尖悠悠点燃，她的大拇指探过去，夹住烟身略鼓起的一点，轻轻捏碎。
爆珠裂开来，清爽的薄荷味飘散出来，盈满她的口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这股的清冷香气把她包裹起来，让她在缭绕的烟雾中，得到暂时的喘息。
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不用回头，她都知道是谁。她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最起码当着他的面，她没有抽过。她很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想要为自己塑造一个合格的长辈、姐姐的形象。但是此时此刻，她不想管这么多了，她只想迅速地放松自己。
宋沛之没有打扰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然后后退一步，半依在墙壁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猩红的烟点在她修长的手指间明明灭灭，菱形的红唇轻启，白色的烟雾飘上来，缠绵地亲吻她的指尖和脸颊，她漂亮的眼睛藏在夜色和层层雾霭中，迷人且缥缈。
宋沛之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把烟吸得这么性感妩媚。这一瞬间，他近乎贪婪地盯着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声惊动了她。
两个人都保持沉默，宽敞的阳台上，只听得见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显得清冷极了。
半晌，许柠开了口，她的声音微哑，像是沾了被香烟沾染的嘶哑。人生第一次对别人敞开心间的暗疾。
“5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早上七点钟，我被闹钟吵醒，起床去卫生间洗漱，我听见背后浴缸里传来的潺潺不绝的水声。我意识到了什么，在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敢去拉开那道隔起来的帘子。
她安静地躺在浴缸里，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手指甲是漂亮的红色，水已经淹没到了她的胸口，满眼的鲜红色，我一时分不清是浴缸里的水更红，还是她的裙子更红。她好像隐约听到了一点动静，她虚虚地睁开眼睛，不能话，也不能动弹。”
到这里，许柠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手掌交握在一起，试图留住手上的暖意，这夜色确实是太冷了。
“她一向是个果断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她割的是脖子上的大动脉，根本不给别人一点救援的机会。我打了120，我不敢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呼吸渐渐粗缓，渐渐微弱，等到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意识了，脸眼睛里的光都消散了。瞳孔放大，连皮肤的颜色都变了。医生把我拉开，把她送进急救室里抢救了半个时，然后出来，告诉我，人已经没了，他们回乏术。
她那个时候才30几岁，人生刚刚起步的年纪，漂亮又有能力，她答应我要陪我去漂流三峡的大江，陪我去看泰山顶的星空，陪我去赏日本四月浪漫的樱花。许恒松缺席的童年里，全是她，也只有她。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了，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但我没有想到，死亡会来临得这么快。
过大的压力和长时间的独处，让她尚在最好的年纪就得了抑郁症。一个这么坚强独立的女性，万事都可以独当一面，就被这么一个心理疾病摧毁了。也怪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眼睁睁地看着抑郁症把她残忍地从我身边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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