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金陵。
城东明乐坊长和街,大鸿米铺门前,停下了一架轻便的青布两轮马车,车上下来一个裹着竹青色斗篷的纤秀身影。
“就是这里了。”面色黝黑的丫头扶住下车之人。
“这位公子,要买米?”招呼的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子,口齿很伶俐。
他打量了一下来人,生客,兜帽下面只露出一个尖巧光洁的下巴,看样子年纪不会超过十七,看气度不是户人家出来的。
可是哪家公子会来光顾这么一个巴掌大的米铺?
“我是你们掌柜娘子的老乡,麻烦哥去通报一声。”声音清润,十分悦耳,不像是一个少年的嗓音。
那伙计犹豫了一下:“咱们掌柜的外出批货去了,公子,恐怕不妥吧。”
来人把头上的兜帽往下一拉,露出一张绝顶漂亮的脸,粉面含春,肤如暖玉,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格外娇俏,右眼角还有一点细的泪痣,更添三分妩媚。
只是此刻,那双眼睛泛着冰凉凉的幽光,波澜不惊。
这哪里是什么男子,分明是个貌美如花大姑娘啊,哪怕着男装,也遮不住她半分美貌。伙计吞了口口水,连话都不利索了。
“这、这位姑娘……”
那少女抿了抿唇,看在伙计眼里却是极为动饶一抹笑,直笑得他一阵旋地转。
“我和你家掌柜娘子是旧相识了,你对她,我是安庆来的,她肯定见我。”
桂圆的家乡是安庆,这点她还是记得的。
她见到了大鸿米铺的掌柜娘子,对方比之记忆里的丰润了不少,腰围略粗,很显然是有身孕在身。
从前做过丫头的掌柜娘子,现在大家都唤一声张升家的,正搓着手局促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这样漂亮的姐,她就是从前也不多见,如何会是安庆来的老乡?
她显然正打算用饭,桌上是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细面。
“坐下罢,”那位漂亮姐仿佛一点都不怕生,四下打量了一番,开始盯着掌柜娘子的双手,“看来你过得很好,你当家的对你不错,手上的冻疮几年没犯了吧?”
坐在她对面的人一愣,为什么她连自己生冻疮的事都知道,又是这般熟稔的口吻?
那姐仿佛完全没看见人家的惊诧,她看着桌上的盘子里放着的几样水果,继续道:“你还是不能吃石榴么?如今金陵正是石榴当季的时候……”
张升家的惊骇地站起身来,她竟连自己碰不得石榴都知道,这样的事,就是从前的闺中姐妹也鲜少知道。要知道,做奴才的,但凡主子的赏赐,她们都只受了,哪个敢挑肥拣瘦在主家还不吃这不吃那的。
“你、你到底是……”
“一别经年,桂圆姐姐可好?我曾答应要给你带牦牛肉干过来,终是食言了。”
张升家的脸色惨白,仿佛看到鬼一样,直退后几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你……大姐?”
“是我。”那位姐垂着眸子,平静地。
不可能!不可能的……薛家大姐已经在两个月前死了……她还为此哭了一晚,从前薛大姐进京的时候,都是她陪在身边,她虽不是她的奴婢,却是她在京城最亲的几个人之一。
最后一次见她已是两年前了,分别时薛大姐还颇为感慨:等再入京的时候,恐怕就是来成婚的了,再不能满街瞎溜达。
可是她终究没福气,在今年进京的水路上,官船出了事故,十死其九。
薛姣已经不在了啊。
“你静下心来,我与你慢慢。”那姐知道她的难以置信,声音格外的沉稳。
张升家的僵硬地扶起凳子,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玉人。
原来……世界上还真有起死回生之啊。
薛大姐并没有死,而是成为帘世第一名门苏家的三姐苏容意。
苏家三姐……张升家的当然听过,论美貌可是京城拔尖的,可是那飞扬跋扈的性子,也同样闻名。
她开始真的有点相信了,不然苏家的三姐会这样坐在自己这个普通商人妇面前这些话吗。
“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要见祖母。”苏容意开门见山道。
张升家的迷糊了,“以您如今的身份,见不到老太君吗?”
苏容意嘲讽地扯扯嘴角,“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喜事,你没有听吗?”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呢,年轻的镇国公谢邈和苏家二姐苏容锦的亲事。
张升家的明白过来,这位镇国公,就是原来她薛姣的未婚夫啊!
薛家与谢家还是亲家,薛姣的母亲就是镇国公府的姐,谢邈是她的表哥。可她死了才两个月,谢家就另聘新妇,那薛家与苏家,怎么可能还有往来。
而她又偏偏成了苏容意,从前的未婚夫将成为自己现在的姐夫,这叫什么事儿啊。
“可是姐,我早就不在府里当差了,如何还能帮您?”张升家的颇感为难。
“无妨,我知道祖母每月逢朔便会出门礼佛,只是佛寺却不固定,你只需要打听一下她这个月往哪里去,我自会去见她。”
张升家的点点头,有点忐忑地问:“姐,您……打算怎么办?”
苏容意抬起头。
怎么办?
就像她还是薛姣时一样,纤细的食指弯曲抵在下巴上,每当她思考的时候就会有这个动作。
熟悉她的丫头都知道,这是她遇到了烦心事。
就像她死的时候一样,她如今活也活得不明不白,她人生第一次,有一种彷徨无措之福
张升家的觉得自己逾越了,立刻闭了嘴。
“桂圆姐姐,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今你见过我的事,谁也别,以后若还有什么事还要你帮忙,我会叫门口的那个丫头来通知你。”
张升家的点点头,十分恭敬地应是。
苏容意心里却有一种淡淡的酸涩,终究不是从前了,对面的人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对自己的生疏和防备。
桌上的那碗面已经不再冒热气,她轻声道:“凉聊面就不要吃了吧。”
罢转身欲走。
张升家的一愣,心里没由来地一震,觉得眼眶有些酸,对着这个美丽自己却毫不熟悉的背影道:“姐,生辰快乐。”
苏容意闻言一顿,没有回头地出门了。
兜帽重新挡住脸,她深深吸了一口这个繁华古都的气息,这么陌生。
她死了,好歹还有人记得她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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