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安全区,现实世界。
“砰、砰——”
敲门声短促。
龚秘仍低头批着文件,钢笔在纸面沙沙作响,只淡淡一句:“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
信息组的成员在门外先立正敬礼,随后快步上前,将一张对折的A4纸轻轻放到龚秘的桌角。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有掀开那张纸,龚秘只是微微抬眼。
“报告,北方指挥部传来的急件——”
通讯员声音压低,像一记闷雷:“第九队,仅王准生还,其余全员阵亡。”
钢笔尖在最后一个字的钩折处猛地一顿,墨汁炸开成细的黑点。
龚秘抬头。
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落在对面墙的那张经开区态势图上。
瞳仁深处有一瞬的收缩,却立刻恢复成惯常的冷静。
“知道了。”
“还有事吗?”
声音平稳,安静地就像只是收到一份例行通报。
“没了。”
通讯员再次敬礼,转身。
龚秘松开钢笔,把它轻轻放回笔架。
随后,他才用指尖把那页纸推正,目光终于落在纸面上,却没有立即展开。
“等等……”
已走到门口的通讯参谋立刻收步、旋身,靴跟并拢。
“叫高新过来一趟。”
“立刻!!!”
……
高热是无形的火炉,把王准整个人架在火上炙烤。
身上产生的白雾不停翻涌,冒出。
同时,意识被烧得发飘,眼前只剩一片炽白。
王准很热,也很慌。
他晓得,如果一直这样高烧不退,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只能流口水。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把痛与热一并吞进喉咙,然后在脑里掐住最后一根清醒的线,不让黑暗完全涌上来。
偶尔,忍不住会从齿缝漏出一声低嚎。
在病毒的折磨里,男人这般低嚎,也半点不丑。
只是这噪音却惊醒了不远处酣睡的丫丫。
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她就看到了准哥哥周身正腾起缕缕白雾。
他的身侧,黑姐姐正在“咦咦”乱剑
快步跑王准身旁蹲下,丫丫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刚一触及,手瞬间被烫开。
“水!先降温!”
丫丫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她带着弟弟在外面经历过不少事情。
她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温度给弄下来。
目光,扫到了王准之前没喝完的那箱红牛。
“黑姐姐,帮我把那个搬过来,快!”手一指,黑伞化为一道光,直奔饮料箱而去。
里面还剩九罐,铝壳冰凉。
丫丫抠开拉环,她顾不上洒落,单手捏住王准的下颌,另一手把罐口贴到他唇边。
“喝下去,准哥哥,快点!”
微甜的液体顺着干裂的嘴角滑进喉咙,冒出的气泡在王准齿缝间炸开。
他张了张嘴,意犹未尽。
于是,丫丫再次灌入。
紧接着,她拉开两罐,抬手便将冰凉的液体一股脑儿浇到王准滚烫的脸和胸口。
白雾被冰凉的液体一激,猛地蹿起,旋即迅速稀薄。
丫丫这才注意到了王准裸露的皮肤上——
界限分明的茶色和猩红。
“准哥哥,你也生病了吗?”
她嗓音极轻,却带着骤然收紧的惊惶。
话出口的瞬间,丫丫像被谁拽了一下,下意识摊开自己的右手。
她不记得这个伤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看向那。
她只是隐隐有种感觉。
掌心中央的一道伤口赫然在目,伤口向四周,延伸出了细密的、诡异的茶色纹理。
“原来我也生病了呀……”
丫丫怔了两秒,嘴角忽然扬起的弧度。
弧度是笑!
对,就是喜悦的笑!
她听准哥哥过:
“生病了,就到家了。”
那个叫王乙霖的哥哥,也是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回到了妈妈身边。
现在,同样的茶色纹路爬上了自己的掌心,等于把回家的车票直接烙进了皮肤。
永远,永远都擦不掉!
丫丫也想妈妈。
可最近一次的‘见面’,是三年前在村头的集体墓园——
贴在斑驳石碑上的,是一张被雨水泡得发皱的黑白照片,
她已经不大记得妈妈的样子了。
至于爸爸的模样,更是连轮廓都碎成了灰。
丫丫把只剩拇指长的粉笔头攥在掌心,跪着,身子几乎贴到地面。
粗糙的水泥地被她划出第一道弧线——
一个咧开嘴的大笑脸。
“左边是爸爸。”
她声念,又迅速在旁边补邻二个大人笑脸,线条歪歪扭扭,却带着上扬的嘴角。
“右边是妈妈——”
“妈妈又是谁呢?”
“庆雨姐姐还是依依姐?”
“算了,两个都是……”
于是,第二个大人笑脸旁边,又多出了一个。
紧接着,丫丫在三个大人下方,画了两个圆脑袋的笑脸,粉笔灰沾在她的指尖,像扑了一层薄雪。
“这就是我和弟弟。”
画完最后一笔,丫丫抬头看王准,她把这张侧脸悄悄地拓进了心里的底片。
爸爸,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安静、可靠,会把她和弟弟挡在风雨后面。
“对了!”
“黑姐姐,我忘记画你了!”
重新低头,然后三个大饶脑袋上面多出了一把伞。
呼出一口气,丫丫拉住了黑的手。
“黑姐姐,我和弟弟要回家了。”
“你要给他们喂吃的,还迎…”
“要是准哥哥身体又发热,你记得给他倒上去。”
夜风掠过台,卷起一些灰尘与铁锈味。
丫丫把粉笔头揣回口袋,猫着腰跑到武身边,她掰开弟弟的拳头,一看就看到了伤口处的茶色纹理。
先伸手捂住弟弟的嘴,丫丫俯到他耳边用气声喊:
“武,醒醒。”
……
风“呼呼”地卷过耳廓,像有人贴着脸吹哨。
“黑姐姐,我们以后会来看你的。”
站在台围墙上的丫丫对着黑挥了挥,然后她将弟弟冰凉的手攥得更紧。
“别怕,姐姐在呢。再往前一步,就能看见爸爸妈妈啦。”
“再往前一步,我们就能回家了……”
她左脚轻轻探出,悬在了半空。
丫丫回头看了王准一眼,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准哥哥,我和弟弟不能陪你了,我不想变成怪物,也不想咬你……”
“你应该能坚持下去的吧。”
最后一刻,丫丫吐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原来,她什么都懂。
这句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告别,是她把恐惧、眷恋与决绝一并咽下后,仅剩的温柔。
是女儿,对‘爸爸’的温柔。
重心,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往前一拽,丫丫的身体瞬间失去支点,整个人向前栽出。
她下意识收紧双臂,把弟弟死死箍在胸前。
刘海被风吹到了脑后,碎发炸成了一朵短暂的蒲公英。
她感觉到武的膝盖顶在了自己的腹部,双脚在虚空中乱蹬。
“弟弟,别怕。”
最后几个字在她喉咙里滚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砰——
坠落只持续了一秒,鲜血四溢。
惨白月光混合着殷红,像落在伤口处的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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