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神关界域的际,那万丈城墙便如沉睡的太古巨兽,以不可撼动的姿态横亘在地尽头。
青黑色的城砖在月华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每一块都似浸过千年寒冰,
砖缝间凝结的霜花折射出细碎的银辉,顺着城墙的沟壑蜿蜒而下。
城垛如锯齿般刺破夜空,其上悬着的青铜风铃早被夜露冻得沉默。
城墙就这般静立着,千年的风霜在它身上刻下沟壑,将界域内外的喧嚣与寂静,牢牢隔绝在这万丈高墙的两侧。
冷寂的夜色倒映在洛羽的双眸中,一方为灯火通明的街道烟火,一方则是界外漆黑深邃的黑暗之色。
“这便是神关界域吗?”
城墙上的守军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穿梭于城垛之间。
而城墙之下,万家灯火顺着城墙根的斜坡铺展开来,像打翻聊星河坠入人间。
酒肆的幌子在暖风中轻轻摇晃,洛羽抬手抚过冰凉的城砖,指尖触到一道深沟,或许是百年前某次大战留下的痕迹。
墙内的灯火映在他睫羽上,明明灭灭,墙外的黑暗却像有实质般压过来,仿佛随时会吞噬这方光亮。
“是,”身旁传来苍老的声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擦拭着手中的长刀,刀刃映出他眼中的坚毅,
“这墙,是界域的脊梁,也是人间的藩篱。他们在灯下安睡,我们便在墙上醒着。”
长刀归鞘的轻响落定,守军换岗的号声从远处传来,在万丈城墙上悠悠回荡。
洛羽望着墙内那片温暖的光海,又转头看向界外不见底的黑暗,
终于懂了这城墙的重量——一边是人间烟火,一边是深渊暗壑,而他们,正是隔开这两者的光。
“这万丈城墙可有名字?”洛羽的声音被夜风揉得轻了些,目光仍焦着在城墙尽头那道明暗交界的线上。
老人抬眼望向城垛外的深空,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从岁月深处漫出来的。
“世人叫它‘镇玄’,”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掌在城砖上摩挲着,像是抚摸一位老友的脊背,
“镇住界外的玄虚诡谲,也镇着墙内的岁岁平安。”
“镇玄……”洛羽低声重复,指尖再次按上那道深沟。
墙下的灯火恰在此时晃了晃,暖黄的光爬上老兵的白发,映出他脖颈间一道浅疤——那是与黑暗博弈过的印记。
换岗的脚步声渐近,新上来的守军铠甲上还沾着夜露,与老人擦肩而过时,两人默契地颔首。
老人背起长刀转身,走向城墙,背影在月光里被拉得很长,像镇玄墙上一道不会褪色的刻痕。
洛羽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守军的队列,又低头看向墙内那片灯火。
墙内的烟火气顺着风丝丝缕缕漫上来,混着酒肆的喧闹、孩童的笑闹,还有深巷里飘来的炊饼香。
守军换岗的号角漫过城墙,他看见老人站在队列末尾,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株在风里站了半辈子的老槐。
墙下忽然传来卖糖画的吆喝,甜香混着市井的热气涌上来。
他转身往城下走,石阶上的青苔沾了夜露,凉丝丝的。
远处更夫敲了三响,梆子声混着谁家窗棂吱呀,在巷子里荡开。
修士结伴而行,青布道袍扫过石阶上的夜露,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
为首的玄衣修士忽然驻足,望着城墙方向捻须而笑。
同行的道童举着刚买的糖画,含混不清地接话:“师父你看,城楼上那位前辈腰侧那柄锈剑,剑鞘上的云纹像不像咱们山门的镇山符?”
玄衣修士尚未答话,巷尾忽然窜出只狸猫,惊得道童手一抖,糖画“啪”地掉在青石板上。
更夫的梆子声恰好又响,狸猫叼着糖画窜进月色里,留下道童懊恼的跺脚声。
“走了,”玄衣修士拂袖前行,道袍在巷风里展如流云,“这镇玄墙内藏的故事,比咱们翻遍道藏读的还要鲜活。”
道童跺着脚追上去,鼻尖还沾着糖画的甜腻:“师父!那可是我攒了三日的源石买的!”
玄衣修士脚步不停,指尖却悄悄一捻,巷尾的狸猫忽然打了个趔趄,
嘴里的糖画“当啷”落在一户人家的窗台——窗内正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伏案描红,
见了糖画眼睛一亮,偷偷往嘴里塞了一块。
“你看,”玄衣修士头也不回,“一两块源石换了两分清欢,倒比攥在手里更值当。”
巷口的酒肆还亮着灯,店二正支着长凳往门板上贴新写的菜名,墨迹未干的“炙羊肉”三个字被风一吹,晕开半道墨痕。
邻桌的汉子们划拳声撞在酒坛上,溅出的酒珠落在青砖地,混着烤串的油香漫过来。
道童忽然停住脚,望着酒肆里晃动的烛火出神。
玄衣修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柜台后掌柜的正给襁褓里的婴儿喂米汤,
妇人在旁笑着擦去丈夫嘴角的酒渍,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毛茸茸的光晕。
“师父,”道童轻声,“咱们修行求的长生,难道不就是为了多看几眼这样的光景?”
玄衣修士指尖的念珠顿了顿,抬头时正见月光漫过酒肆的飞檐,将檐角的铜铃照得发亮。
风过时铃音清脆,混着酒肆的喧闹、婴儿的咿呀,在夜色里酿出一坛名为“人间”的酒,醇厚得让人心头发暖。
“走,”他忽然加快脚步,道袍扫过满地月光,“长生本就是如此,倾尽一生而行,最后看尽人生——道友,你是吗?”
发愣的洛羽猛地回神,衣袂被晚风掀起一角,他望着玄衣修士踏碎月光的背影。
铜铃声又起,混着酒肆飘来的桂花酿香。
“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融进风里,带着未散的酒气,“看遍了,才能够觉得这一趟人间算没白来。”
玄衣修士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时眉眼弯弯,竟比檐角的月光还要柔和几分。
“听道友这语气,莫不是也爱这桂花酿?”他抬手往酒肆方向一指,檐下红灯笼晃得人眼热,
“我瞅着那铺子挂着‘陈年佳酿’的幌子,正好我今日刚得了些没人要的源石,不如同去饮两杯?”
洛羽还没来得及应声,对方已大步凑过来,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
“看道友这身道袍,料子倒是不错,只是浆洗得有些发白了——莫不是常在外游历?”
他自顾自絮叨着,眼珠一转又笑,“我叫云逍,道友怎么称呼?瞧着面生,是刚到这神关的?”
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酒肆的喧嚣越来越近。
洛羽被这连珠炮似的问话砸得发懵,却见云逍已不由分拽住他的袖子往酒肆走,
力道不大,却带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热乎劲儿。
“我跟你,这神关的桂花酿里加了蜜渍青梅,我来了几年光阴,后来游历四方,才发现这桂花酿别处可喝不到……”
夜风卷着酒香漫过来,洛羽望着对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忽然觉得方才那点发愣的怔忡,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熟稔驱散了大半。
他随即恢复往日模样,出声道:“在下洛羽。”
“好名字!”云逍立刻朗声应道,拽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走,洛道友,今日我做东!”
而身后道童却是愣了神,待到二人走远时,才惊醒而来,
“师父……等等我啊!”
云逍拽着洛羽拐进回廊尽头的雅室,推门便见桌上温着的酒壶正冒热气,几碟精致的蜜饯干果摆得齐整。
“这神关的桂花酿得用山巅千年桂树的花,再配着谷底清泉酿三年,”
云逍给洛羽斟满酒,自己先仰头饮了半杯,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最妙是加这蜜渍青梅,酸中带甜,正好解了酒的燥。”
洛羽执杯轻嗅,果然闻到一股清冽的桂花香混着青梅的酸甜,入口温润,顺着喉咙滑下时竟带起一丝暖意。
他望着云逍坦荡的笑容,忽然觉得这萍水相逢的缘分竟有些奇妙。
“云道友似乎对这神关很是熟悉?”洛羽放下酒杯问道。
“前几年在这附近斩过一头作祟的山精,住了几年,”
云逍抓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
“那是自然!”云逍拍着桌子大笑,酒液随着他的动作晃出杯沿,
“这神关的酒肆客栈,哪家掌柜的不认识我云逍?”
话音未落,隔壁雅间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跟着便是桌椅翻倒的嘈杂。
洛羽眉峰微蹙,刚要开口,就见一个满脸通红的大汉撞开雅室门闯了进来,
身上的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几乎压过了室中的桂花香。
大汉眯着醉眼扫视两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云逍身上,舌头打卷地嚷嚷:“哪来的白脸……敢在老子地盘上喧哗?”
云逍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指尖在酒杯沿轻轻摩挲:“这位兄台怕是走错地方了。”
“错?老子没错就没错!”大汉猛地一拍桌子,碟子里的蜜饯滚了一地,
“这神关的酒肆,就得听老子的规矩!喝了酒就得……就得给老子请安!”
他着就要去抓云逍的衣领,却被洛羽不动声色地伸手拦住。
洛羽指尖微凉,力道却稳,大汉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顿时酒醒了大半,怒目瞪着他:“你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
“阁下醉了,”洛羽声音平静无波,“不如先回房歇息。”
“歇息?老子偏不!”大汉挣了挣没挣脱,索性抬脚去踹桌腿,
“今就让你们知道厉害——”话没完,就被身后追来的道童拽住了腰带。
道童个子不高,却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拉,气呼呼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师父他们好好喝酒,你捣什么乱!”
大汉被拽得一个趔趄,转身就要迁怒道童,云逍却已站起身,白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指尖微动,腰间长剑发出一声轻鸣,虽未出鞘,却已有凌厉的剑气散开。
“趁我还没动真格,”云逍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你的酒气滚。”
大汉被那无形的威压慑住,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看云逍腰间的剑,
又看看洛羽冰冷的眼神,嘴里嘟囔着“你们等着”,跌跌撞撞地被酒肆掌柜连拉带劝地拖了出去。
酒肆单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桌上晃动的酒液还在微微震颤。道童拍着胸口喘气:“吓死我了,这种人就该让师父教训他!”
云逍重新坐下,给自己满上酒,却仰头笑了:“多大点事。来,洛道友,咱们继续喝酒,别让这醉鬼扰了兴致。”
他举杯示意,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酒杯里,酒香混着方才的插曲,倒让这夜添了几分江湖气的鲜活。
洛羽举杯与他轻碰,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刚要饮下,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号角,
“呜——”的长音划破夜空,在寂静的神关上空盘旋回荡,瞬间压过了酒肆的喧嚣。
两人同时顿住动作,对视一眼。云逍脸上的笑意敛去,侧耳细听:
“是关楼的号角。”
这号角声不同于寻常报时,急促而凌厉,带着几分肃杀之气,显然是有紧急事。
道童也停下剥蜜饯的手,脸上满是疑惑:“师父,这时候吹号角做什么?”
话音未落,酒肆外已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士兵铠甲碰撞的铿锵声。
邻桌客人纷纷探头张望,掌柜的跑进来,脸色慌张地朝雅室喊道:“客官们,怕是出事了!方才守城士兵来报,界外好像有异动!”
云逍猛地起身,腰间长剑“噌”地出鞘半寸,月光照在剑刃上泛出寒光:
“关外异动?”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望向远处黑沉沉的关楼,那里已亮起零星火把,隐约能看到士兵奔走的身影。
洛羽也站起身,指尖凝聚起一丝源力:“神关向来安稳,深夜号角必非事。”
他转头看向云逍,“云道友,要不要去关楼看看?”
“正有此意!”
云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丢下碎银,“徒儿,你在酒肆等着,我与洛道友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两人已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道童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急得跺脚:“师父!等等我啊!”
号角声仍在夜空中回荡,原本带着酒香的晚风,忽然染上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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