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妈妈在廊下拢着袖呵暖，呼出的白气裹着寒意，她刚把暖炉贴在怀里，远远便见月洞门外走来两人，前头是贺景春，后头竟跟着荣康王。
那墨色的锦袍镶着白狐毛边，雪光落在袍角上，王爷脚步缓沉地往这边来，瞧着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她唬得脸色瞬间煞白，像被雪冻透了似的，忙伸手扶住廊下的红漆门框，指节都攥得泛白。先前手里攥着的青布帕子 “啪” 地掉在雪地里沾了半块泥印子，她也顾不上捡。
待二人走近了，她忙膝行半步，腰弯得似要折了去似的，躬着身子快步往茶水间去给二人备茶，跨过门槛时竟还险些绊倒，只匆匆扶着门框往里缩，整个背影都透着慌乱。
虽然三爷交代她不必怕王爷，可那威压还是让她怕得忍不住想逃。
朱成康一进唤兔居便觉一股暖融融的气儿裹住人，鼻尖先沾了清浅的水仙香。
原是贺景春前几日在窗户和案头下亲手摆了几盆水仙，瓷盆是月白釉的，里头的水还泛着亮，倒衬得碧叶愈发鲜亮。
这会儿地龙烧得正旺，花苞串儿似碎玉般缀着，暖气催得竟已微微绽了些口，露着里头嫩黄的蕊像偷藏的星子，屋里伴随着暖气飘着股淡淡的水仙香漫了满室，清灵又暖润，压过了炭炉的烟火气。
他眉尖微挑，目光在水仙上顿了顿才抬步往里走，接着目光扫过屋中陈设。
多宝阁上摆着的瓷瓶竟全是兔儿模样，浅青泛白的釉色兔身缀着淡青花纹，有的垂着耳朵啃着菜叶，有的蹲坐着抱着玉杵，有的捧着玉如意，有的衔着灵芝，皆憨态可掬地立在阁架上。
有一只瓶身上的裂纹都补得细致，显是贺景春平日里珍视之物。
而墙上挂着的画更是让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他见惯了名家山水、宫廷工笔，却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画。
那画几乎有屋子的宽度那么长，画纸泛着淡淡的黄色，画轴是浅棕色的桐木所制，裱边是普通的竹纹锦，画风却与寻常古画不同，透着股孩子气的鲜活。
画布上描的竟是太医院的场景，却无半个人影，所有人物都化作了兔子。
穿公服的灰兔蹲在竹筛旁捻药，爪子捏着药铲，筛子里的草药还沾着细粉，耳朵上还别着片甘草叶；
穿青布常服的兔儿正踮着脚把药草往竹架上晒，毛茸茸的爪子抓着药篮，耳朵歪向一边；连廊下都有两只粉兔提着药篮匆匆走过，兔耳还被风吹得往后贴。
戴乌纱官帽的兔儿坐在案后，官帽的系带垂在肩头，随着动作轻轻晃，面前摆着脉枕，正低头给一只揣着肚子的胖兔儿诊脉，爪子还指着自己的腹部，模样委屈；
还有几只些的兔儿围着药臼蹦跳，像是在帮忙捣药，又像是在嬉闹。
其中在一处隐蔽的树下，一只戴官帽，穿青色常服、留着胡子的兔子正悄悄的给一只戴着大帽的兔子掏耳朵，那眼神里透着慈祥，而戴着大帽的兔子耳朵舒服得眯了起来，两只兔子都笑得十分开心。
那可不就是齐国安和贺景春吗？
画角题着行字，字迹工整：
“癸卯年春，记太医院日常。”
是贺景春的笔迹，还有两个落款。
一个是望舒，一个是国安。
笔触虽不算顶尖，却处处透着活气，连兔子的眼神都画得灵动，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画里跳出来，连空气里似都飘着草药的清苦与阳光的暖。
朱成康盯着画看了片刻，眼底掠过丝了然。
他懂看画识人，这画里的每只兔子都透着活气，晒药的认真、诊脉的专注、嬉闹的鲜活，处处是温馨的日常，显是贺景春刚入太医院时，满心欢喜画下的。
他的目光又移到内室，浅青色的帐幔垂着，帐角绣着玉兔拜月的补子，银线绣的月亮泛着柔光，玉兔蹲在桂树下，耳朵耷拉着，瞧着温顺得很。
帐幔被地龙的热气吹得轻轻晃，连带着满室的水仙香，都裹着贺景春身上那股子温和的气息，像把这屋子变成了个与世隔绝的地。
可这温和，落在朱成康眼里，却成了几分可笑。
他嘴角勾起丝极淡的讥诮，快得像雾气里的影子，转瞬即逝。这满室的兔儿纹样、温馨画作，不过是贺景春给自己筑起的壳罢了。
末了，他才落在窗边木榻上，桌上已经放着一叠宗卷，纸页边角还带着墨潮，松烟墨香混着水仙气，不知是何时叫人悄没声儿搬来的。
他不待贺景春开口便自顾撩袍坐在木榻上，随手拎过最上面一卷宗卷，手指捻开宗卷时力道偏重，似在宣泄什么无名火，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自己书房：
“你忙你的，别管我。”
贺景春只得叫丰穗把账本都拿到正屋的书桌上去，又叫灵昀去拿些佛手和柿子过来。
丰穗应了声 “是”，不多时便领着两个太监心翼翼将账本搬来，一一码在正屋书桌案上，又替贺景春研了新墨，把散乱纸页叠得齐整后才垂手立在一旁。
贺景春这才坐回西侧书桌后，指尖捻着账册纸页，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眉头微蹙，笔尖在砚台里舔了舔，时不时在纸上勾划，瞧着上头的盈利数目，太阳穴微微发紧。
这阵子离年关不过一月，铺子上下各处都得打点好了。
绸缎庄的银子要兑成现银，粮行的分红要算到各户。不止是铺子里的事情，就连府里上下的米面油、干果蜜饯点心这些年货，甚至是首饰铺那些妇人孩童的虎头鞋，都得趁这会儿备齐了，若是迟了市面上缺货，腊月里断了供反倒要手忙脚乱。
贺景春翻着账册心里暗自盘算，王府才建成不过月余，不止赏赐的女官太监，就连府里采买的人手都是头回在府里过年，规矩还没理顺，事事都要盯。
从前只三五家铺子时他倒还姑过来，如今铺子多了，远在江州的几个掌柜还特地写了信来问分红的章程，明日还得见一见府里的管事，这些东西看得他眼底都掠过一丝倦意，只觉事务比往年繁了数倍。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瞥见丰穗站在一旁看着账目，眼圈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便温声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他指尖捏着毛笔却没立刻落下，偷偷抬眼从账本的缝隙里瞟向朱成康，见那人正垂眸看着宗卷，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宗卷边缘。
他看似专注，可贺景春总觉得，自己揉眉心的动作、捏笔的力道，甚至呼吸的轻重，都没逃过对方那双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缠了般浑身不自在。
朱成康依旧蜷在木榻上看宗卷，他偶尔抬眼朝门外递个眼色，如松便轻手轻脚的进来，站在身侧躬身垂首听候。
朱成康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指尖在宗卷上某页上轻轻一点，眼神里闪过丝极淡的厉色，声音压得极低，只瞧见他唇瓣微动，如松便颔首应诺，又像片影子似的退了出去，退出去时连脚步都没声响额角的汗都不敢擦。
屋内一时安静得很，只闻得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炭炉里火星偶尔爆裂的微声。一人在西埋首账册，一人在东翻看宗卷，各做各的营生，倒像两处不相干的景致。
陶制青釉刻花莲纹双熏炉里的炉盖缝隙处，正飘出细细的茉莉香烟。
贺景春先前还在里头加了少许安神香，这会儿暖香混着茉莉香在屋里慢慢漫开，细细的烟缠着地龙的热气晕开，竟让人浑身都松快了下来，连自鸣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柔缓了。
只是那静好里总裹着层不透的疏离，就像水仙的香，看着清浅，凑近了却觉出几分冷。
灵昀提着那只描漆食盒上绘着浅淡的兰草花，提手处缠了两圈青绸，原是怕冬日手凉，握不住木柄，手指握着绸子，暖融融的。
廊外雪还没停，细雪粒落在青瓦上簌簌响，刚走到转角，就见如青从雪地那头快步跑来。
她的藕荷色棉裙沾了不少雪粒，连鬓边的绒花也歪了却顾不上整理，只脚步不停地往这边赶，像有什么急事。
如青的脸上老远便堆着满满的殷勤笑，眼尾都挑着热络，可眼角却不住往灵昀手里的食盒瞟，那笑意只浮在面上，底下却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牵
等跑到灵昀跟前，她忙敛衽福身，膝盖微屈时手已经伸了出去，就差直接碰到食盒提手，声音软得像浸了蜜：
“灵昀姑姑，这等拿果子的事怎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您看外头这风，跟刀子似的刮脸，万一您着了风寒，可不是咱们的罪过？还是让奴婢代劳罢，我替您送进去。”
她指尖都快碰到食盒提手了，却见灵昀面上依旧淡淡的，脚步也没停，只指尖捏着提手紧了紧，自顾自往前走着，嘴角噙着浅淡的笑，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
“这是王妃吩咐的事，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倒是多谢你为我着想，我那屋还藏着巷口张记的新做窝丝糖，脆得能嚼出响，我给你留两块，你定爱吃。”
她嘴上得热络，手里却半分没有递食盒的意思。
如青见她不肯松手，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心里急得慌，却又不敢硬抢。
她探头往四周瞧了瞧，见远处只有两个看水的丫头离得远，才压低声音和灵昀话，嘴角勾着几分阴恻恻的笑：
“哼，姑姑的也是这个理。只是那位 ——”
她朝正屋的方向努了努嘴，带着几分轻蔑，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位到底是个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的女子，姑姑您可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身份体面，倒犯不着这般敬着他，免得折了自己的身段。将来王爷若是纳了侧妃，府里的事、姑姑的体面......还不知是谁了算呢。”
灵昀在宫里待了六年，从洒扫宫女做到女官，这等挑唆的伎俩见得多了，哪里会被她带偏？
她只淡淡一笑，抬手拢了拢领口的棉絮，目光转向蕉雨阁的方向，语气依旧平和：
“我方才过来时，瞧见常妈妈正叫雁喜为王爷煮茶，炉上的水都快开了，只雁喜一个人忙前忙后，手都快顾不过来了。妹妹若是得空，倒不如去茶水间帮着搭把手，也省得常妈妈年纪大了冻着累着。你有空在这儿吹风，倒不如去屋里暖着，还能讨个勤快的念想。”
如青松了口气，眼里瞬间亮了，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笑着福了礼后往茶水间去了，脚步轻快得险些撞在廊柱上，那点急切竟半分都没掩饰。
灵昀望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如青原是和她们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先前在贵妃宫里当差，因手脚笨拙被调去司掌司洒扫，连个正经的九品女官品阶都算不上。
如今这般上蹿下跳，无非是想攀附王爷谋个好前程，盼着能得个名分罢了。
宫里赐下来的人从来就不是一条心，从前各自在不同宫里当差，脾性、来路差地别，如今聚在王府，更是暗流涌动。
单那二十三位女官，暗地里就分了好几派，各有各的靠山，各有各的打算，平日里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都在较劲，谁也不肯服谁。
如今倒要看看是谁先露了马脚。灵昀叹了口气，捧着食盒往正屋去了。
茶水间设在离唤兔居不远的蕉雨阁里，两处打通用了曲回游廊连着，游廊上覆着薄雪，廊柱的灯笼正晃悠悠的。
廊上高处挂着布帘，风一吹过便轻轻晃，廊下还摆着几盆腊梅开得正艳，冷香混着茶水的热气飘过来，闻起来倒也十分清雅。
如青掀了茶水间的棉帘，一股暖融融的气儿裹着茶香扑面而来。
屋里的紫铜茶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炉上的银壶冒着白气，把屋内饶脸衬得愈发白净。
“可是要调膏了？”
雁喜穿着件藕荷夹袄正站在炉边，她手里提着錾花汤瓶，手腕轻转间，细流般的热水慢慢注入温好的青瓷盏里，水线细得像银丝，落在盏底发出 “嘀嗒” 的轻响，溅起的水花都轻得没声，动作娴熟得很，一看就是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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