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岭涯坐在桌前，双手从京枕桥手里接过饭，又从仙婆手里接过菜来，和她一起摆在桌子上。
被江楚从泊州带回来的姑娘，早就沐浴完换了身干净衣服。她一下午都坐在老丁找人给她打扫好的房间里，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直到叫她吃饭，她才慢慢迈着步子，手一直紧着身上的衣服，局促心又有些不安。
仙婆盐口偏重，又不喜大鱼大肉，所以饭桌上总有一碟腌白菜。而宋里在桌上照例扫了一圈，只夹了三筷子腌白菜，而后在屋旁边的桌子上，自己坐在那吃。他扒拉了一口饭，发现那姑娘站在那畏畏缩缩，眼神一直停在自己攥紧的手上。
他想起身给她端碗饭，发现京枕桥已经端着饭去了，便坐下来继续吃着自己的。那姑娘看着站在身前的京枕桥，盯着他手里那一碗白米饭，热气腾上来，能让她感受到温度。她欠着身子双手接过道了谢，又被京枕桥拉到桌前。
京枕析给她腾出位子，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又递给她双筷子。可她就站在那里，攥着筷子，最后居然和宋里一样，夹了三筷子腌白菜，走到角落里蹲下吃了起来。
江楚和韩书良走进屋子，第一眼没看见一蹲一坐窝在门旁两边的宋里与那姑娘，直到发现桌旁的人都往那边看去，他才发现那两人。
他拉开凳子让韩书良坐下，问邵岭涯宋里是不是一直如此，不和他们一桌子吃饭。邵岭涯点了头，劝他来坐，他也从不过来。
江楚看了眼那姑娘，先走向了宋里。
宋里嘴里挂着腌白菜，见他蹲下身来，赶忙咬断道：“楚子哥！我这下午买菜去了，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江楚：“为什么不上桌子？”
宋里：“嗨，这种桌子上吃习惯了，那么大的桌子，我坐不惯。再……”他顿了一下，“我不和你们一样，不干不净的哪上的了桌子啊……”在他眼里，黎江楚他们与自己永远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自己永远都不配挤上他们的桌子，吃他们的饭菜。
他在这府上看个门，扫扫院子，买买米粮油盐，还有工钱拿，也只能堪堪顶那一张可以安睡的床，一碗白米饭，三筷子腌白菜。那一桌子上的大鱼大肉，只有这腌白菜他眼熟，觉得也只有腌白菜瞧得起自己。
江楚：“端起来。”
“啊？（端起碗来）怎么了楚子哥？”他见江楚把他的桌子直接搬走，然后向着那边蹲着吃饭的姑娘走去，他便跟过去。那姑娘被江楚突然轻轻搁在眼前的桌子惊了下，划拉米饭的筷子一僵，顿在了碗里。
宋里把搬过来的凳子放到她屁股后头，隔着桌子蹲在她面前，对着她笑了笑，也换来了她一个生涩的笑容。
江楚先是给宋里又搬了个凳子，然后走到大桌边，才发现这一桌子，居然没有一个人动筷子。“你们吃你们的……”他着，拿了个空碗夹了满碗的鱼肉与鲜菜，又拿了碗米饭，只在米饭上夹了几筷子青菜。
他碗里叉一双干净筷子，抿着嘴又含了一双筷子。他走到那两人身边，直接盘腿席地而坐，用干净筷子夹走姑娘碗里的腌白菜，而后把香热的鱼肉与清鲜油亮的素蔬在她的碗里排满，剩下一半，递给了宋里。
他把唇间抿着的筷子拿下来，夹进嘴一根青菜，划了口饭，抬眼看着那注视着自己的二人，柔声道：“快吃，别凉了。”
韩书良站着身看着他们仨，回头扫了一桌子的人，见他们大多不约而同地点了头后，便心照不宣地同时起身，默默把鱼肉全部撤下桌子，一个接一个的督了那只够两人挤挤的桌子上。而后几人各自端着碗，就围着这桌子，坐成了一圈。
而京枕桥独独站在圈外。
江楚看着围坐下来的几人，他们没有人话，吃着自己的饭，往嘴里塞着饭菜。他目光打回来，才发现那姑娘和宋里也注视着他们。宋里眼眶红的隐晦，在暖光里亮出了橙色。而那姑娘看着江楚，眼里水光映着的，是坐在地上围了一圈的所有人。
江楚对她淡淡一笑，温柔道：“吃饭吧……”
她点点头，嘴几乎含在了碗沿上，一筷子一筷子扒拉着饭菜，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进了她的嘴。
江楚看着她，看着一个因为自己而失去父亲的她，筷子进不了碗，饭也下不去肚。他抬起手想去抚她脑袋，在轻轻碰到她那一刻，感受到她突然一僵的身子，手一顿，还是慢慢缩了回来。
可她却突然搁下碗筷，猛地冲进了江楚的怀里，哭了起来。那种滚烫在江楚胸前的感觉，隔着里外两层衣服，都清晰无比。
……
一刻钟的时间，人就和这一桌的饭菜一样走了个零零散散，只有宋里还在桌边徘徊。他确定人都走干净后，自己拾起筷子，在那些盘碟里，夹起没吃完的牛肉羊肉还有鱼肉，那些剩下的青菜也一根不落。
他筷子夹住菜塞进嘴里，一抬眼瞧见突然回来的江楚，吓到筷子立马拔出筷子搁在桌子上，结果抽手的时候又不心打掉了勺子碰翻了碗。他囫囵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慌忙捡起勺子扶好碗，结结巴巴道：“我我我这儿，收拾收拾……收拾收拾待会就，就直接拿厨房洗了去……”
江楚看着他慌张局促的模样，扫了眼桌上的残羹剩饭。他记得清楚，方才吃饭时，除了自己夹给宋里的那几筷荤，他便再也没动过，就连素食也要等所有人都下过筷之后，他才会去碰。
他们吃完了，不会理会这一桌被风吃凉的饭菜，他们饱了就是饱了，可宋里做的是体力活，饭量不可能和他们一般。他碍不下面子，不好在别人都言饱腹之时自己才刚半饱，更不想露出一副对鱼肉渴望至极，好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只有等所有人都转身离开，等这一桌饭菜再没人要的时候，才揣着那丁点在富人眼里毫不不稀罕的尊严，默默又迅速地填饱自己肚子。
江楚没法想象，这些他不在的日子，宋里是不是顿顿都如此，捡着别人吃剩不要的东西，好让自己饱这一顿“好的”。
江楚心头酸到片阵难受，一时间没出话来，宋里却以为是自己收拾碗筷慢了动作耽误后厨洗碗刷碟，立马收拾起来，嘴上连连抱歉。
江楚摁住他忙活的手，在箸筒里取了两双干净筷子，递给他一双，见他两眼茫然地看着自己，酸涩一笑，问道：“介意我分你点吃的么？我也没吃饱……”
“不是，楚子哥你——”宋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嗡动着嘴唇没能把哽在喉头的话抖出来，偏开头想把眼里的水压回去，结果一口气顶上来反倒把鼻涕冲了出来。他红着眼抹去鼻涕，吸了吸鼻子道：“丢死人了……”完抬起眼睑，用那泛红的眼看着江楚，破涕为笑，伸手扯过凳子来坐下。
江楚在他最后那一眼里，发现那永远带着敬畏与生疏的瞳光不见了，好像在那一刻开始，自己成了他的一位亲人。
……
秋夜微凉，也许树上还有一只寒蝉。江楚和仙婆静静坐在院里，他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借着院子里挂着的悬灯，翻着那些他看不明白的医书。
仙婆一遍翻着书，一边问他：“火气一顿饭，一起吃下去了？”
江楚：“没有火气，只是有些心烦。”
“自从边关瞧见你，这几个月了，还真头一次见你这样。”
“让您担心了。”
她翻了页，继续道：“之前总觉着你长大了好多，不像个二十四的倒像个四十二的，什么时候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烦是乱是苦是涩什么都不肯，就自己憋着。我还担心哪你把自己憋坏了，（戳了下江楚）结果呢，（笑）今儿漏气了吧？”
江楚温温一笑，任着仙婆调侃自己。
仙婆看着他脸上阴郁少了许多，又垂下眼去看书，“不过这样挺好的，人就是需要发泄。你啊，以后有什么事儿，别人没的，婆子我还不能？别老自己闷着。”
“好……”他伸了个懒腰，胳膊一叠下巴垫在了胳膊上，像个孩子一样窝在仙婆身边，“有时候真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原地打转，无由自愁。忙起来还好可一闲下来，想东想西想这想那，没个定头。”
“不成回头跟我学医术，把那些什么《灵枢》、《素问》、《千金方》都背下来，再给我打下手，你脑子就没这些念头了。”
“您这哪是给我解决办法啊，您这纯纯折磨我。”
“（笑）切，你也就这德行了。人都这样，尤其晚上那睡不着的时候，年纪越大心事越多，睡得也越少，哪跟他们那些年轻的，倒头就睡。该走的路你一条都不会少，你遇的人你一个也不会岔，好坏成败，不是愁不愁能改变的。”
“是啊，这道理都清楚，宽慰别人再被别人宽慰去，可该愁还是愁……仙婆您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仙婆一顿，猜道：“啥子？背叛？被抛弃？还是什么？”
“是让人失望。我自己烂活无所谓，可如果有人相信我，我就会想方设法尽我所能去……若我负了，就算对方真的不在意，我自己也过不去。现在是，一个热了我五年，把局布好了让我帮着他走，结果却……”
江楚以手掩面，磨搓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道：“这感觉，真不好受……”
仙婆一顿：“……我知道梨子，那种感觉……尤其是在我用尽了本事也还是救不回那些饶时候，人那家人还是会好好谢我，他们告诉我我尽力了可我……可我只是觉得我本做更多。”
“虽然不知道这么好不好但是，这可比苍白的安慰管用多了。”他见仙婆笑着剐了自己一眼，继续道：“仙婆您知道吗，我当时真没想到能在边关碰见你，这么多年了我自己在外面，我就是我自己的地，塌了垮了都要自己扛。可在您身边，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大人，还有点像个孩子，好像那些烦心事不再需要我去操心，有个人能帮我顶着。”
仙婆用脚踹了下他屁股底下的凳子，“（笑）臭子拿婆子我当怨大头是不是？”可她却很开心，开心江楚在自己身边可以像个孩子，开心自己能让江楚感到有所依靠。
江楚：“（笑）没樱就是觉得，您有时候，真的很像位母亲。我自没娘，我有时候都怀疑，您是不是就是我娘……”
仙婆眸子晃了一下，抬起眼珠子看着江楚，看着他目光里的真挚，出了神。
很多年前她就在这府上，看着十几岁的江楚。他爹告诉她，他娘不是难产也不是早逝，而是被他从江边抱回来的，襁褓里有个玉佩，上面刻着“楚”字，这才给他取名“江楚”。
她娘走的早，她爹也在她求医学成归来的路上辞世。她自己一个人飘荡，也曾有过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但终究被人负了心。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家人了，却偏又渴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她也想过重踏红尘，直到她遇见了江楚。可能就是定的缘分，她发现自己已经慢慢把江楚当做了自己的家人，一个想好好去疼爱的孩子。
也是打那以后，她决定余生不再寻觅一良人结婚生子。她的爱有限，而她只想给江楚。可她却又无比清楚，不管自己待江楚有多亲，她始终和他没有血缘，她在江楚真正的家人面前，似乎自始至终都是外人。
“仙婆？”江楚柔和地看着她那放空的眼，轻声唤道。
仙婆回了神，扫了眼手上的书，而后把书合上，看向江楚问道：“梨子，你能不能告诉婆子我…算你什么人？”
江楚怔了怔，旋而双手握在她手上，认真道：“您永远都是我家人。”
仙婆眼里带了微光，隐隐晃动，“真的？”她见江楚点了头，“那……你能不能……（一泄气）算了。”
“（笑）您话都出来了，别卡一半啊。吧，我都应着。”
仙婆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滚滚喉咙，“你能不能——”
“头儿——”
“哎！”江楚听着安求客搁大老远唤自个儿，出声应道。
“宫里那掐嗓儿太监找你——”这估计公公就在门外，他这一嗓怕是隔壁都能听见，何况太监是下面不行又不是耳朵不行，他这倒是真不背人。
江楚笑着摇摇头，看向仙婆，“您话完。”
仙婆只是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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