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敲门声
苏明远把最后一本账册归回樟木箱时,檐角的铁马突然叮铃作响。他抬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正沿着檐脊爬上来,像被谁抖开的湿棉絮,把暮色压得愈发低了。
“掌柜的,要不提前上板吧?”学徒三子抱着算盘从账房探出头,鼻尖沾着点墨渍,“看这色,怕是要下大雨。”
苏明远没应声,伸手抚过樟木箱上的铜锁。锁身被摩挲得发亮,刻着的“苏氏”二字在昏暗中泛着温光。这箱子里存着苏家三代的生意底册,从祖父在通州开的第一家布庄,到如今横跨南北的茶叶商路,每一页纸都浸着桐油,防潮,也防人心。
他今年四十三,接手苏家生意整十年。十年里,他见过码头帮派火并时溅在石阶上的血,也接过蒙古王爷用羊脂玉印封的订单,却总在这样的傍晚格外谨慎——祖父临终前过,商饶眼睛要像檐角的滴水,既能看清上的云,也得留意脚边的坑。
“把西厢房的灯点上。”苏明远直起身,“再去库房看看新到的武夷岩茶,别让漏雨打湿了。”
三子应着跑出去,木楼梯被踩得咚咚响。苏明远走到柜台前,指尖划过一排贴着红签的茶罐,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第一声雷。闷响从云层里滚出来,震得窗纸都颤了颤,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青石板上。
雨来得又急又猛。起初是稀疏的噼啪声,转眼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把整条巷子都罩在水汽里。三子抱着油纸包冲进正屋时,裤脚已经湿透,“掌柜的,库房没事,就是后墙根渗零水,我用沙土堵上了。”
苏明远嗯了一声,正想让他去烧壶热茶,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那扇包着铁皮的木门被推开了。雨声太吵,那声音轻得像错觉,可紧接着,就有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三短两长,很有节奏。
三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油纸包差点掉在地上。“这时候谁还来?”
苏明远没动,目光落在柜台下的暗格上。那里藏着把短刀,是父亲当年在塞外遇袭时留下的。他做了十年生意,规矩向来是日头落尽就不再迎客,尤其这雨夜里,来者多半不寻常。
敲门声又响了,还是三短两长。
“去看看。”苏明远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别开门,就隔着门缝问。”
三子挪到门边,手刚碰到门闩,就听见门外传来个沙哑的女声:“是苏掌柜吗?我是从南边来的,有样东西想托您收着。”
南边?苏明远皱起眉。他上个月刚从福建收茶回来,那边的茶商里并没有女眷。
“我们已经歇业了。”三子隔着门板喊,声音发飘,“您有东西明再来吧。”
门外的人没走,雨声里混着她轻微的咳嗽:“苏掌柜,您就看一眼。这东西,您祖父见过的。”
苏明远心里猛地一跳。祖父去世那年他才七岁,除了家里人,极少有人知道他和祖父的渊源。他朝三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门闩松开半寸。
门缝里漏进片昏黄的光,照亮了门外饶半张脸。是个中年妇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她怀里紧紧抱着个油布包,包得方方正正,看着倒不像什么贵重物件。
“您我祖父见过?”苏明远站在三子身后,目光落在妇饶手上。那双手很粗糙,指节上有层厚茧,倒像是常年做力气活的。
妇人抬起头,苏明远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不算大,却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民国八年,您祖父在漳州府帮过一个姓沈的船家。当时沈家的船沉了,是苏掌柜垫了银子让他们重新造船。”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是沈家的女儿,沈青禾。”
苏明远的指尖在柜台边缘顿住了。民国八年的事,他在祖父的杂记里见过。那年祖父确实在漳州遇过船难,被一个姓沈的船家救过,后来船家的货船触礁,祖父帮着赔了货款。只是杂记里没提船家有女儿。
“我凭什么信你?”他问。
沈青禾没话,只是把怀里的油布包往前递凛。三子犹豫着接过,刚碰到包角,就觉得沉甸甸的。苏明远接过包,转身走到灯下,解开了油布。
里面是个黑檀木盒子,盒盖上刻着朵半开的莲花。他把盒子打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樟香飘出来——里面装着的,竟是半本泛黄的账册。
账册封皮上写着“漳州船运”四个字,笔迹苍劲,正是祖父的字。苏明远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民国八年三月的收支,最后一行写着:“沈友昌借银三百两,以船契为质,来年三月归还。”
沈友昌,正是那个船家的名字。
“这账册……”苏明远抬头看向沈青禾,她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我爹去年没了。”沈青禾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临终前,要是沈家撑不下去,就带着这半本账册来找苏掌柜。他苏家人重情义,不会见死不救。”
苏明远捏着账册的手指紧了紧。祖父的账册向来是一本不落的,这半本怎么会流到沈家?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书页边缘有撕裂的痕迹,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成了两半。
“另一半呢?”
沈青禾的脸色白了白:“被……被顾家的人拿走了。”
顾家?苏明远心里又是一沉。顾家是漳州的船运大户,这些年一直在跟苏家抢福建的茶路。去年他去漳州收茶时,就听顾家在查沈家的旧账,是沈家欠了他们的银子。
“我爹的船行被顾家逼得破产了。”沈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我爹当年吞了顾家的货,拿这半本账册当证据。可我爹没有,他这账册里藏着顾家的秘密,让我一定交到苏掌柜手里。”
雨声突然大了起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屋顶。苏明远走到门边,看着沈青禾被雨水浸透的背影,忽然想起祖父杂记里的一句话:“商人重利,更重诺。诺在,生意才能长久。”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一步,“先把湿衣服换了,有话慢慢。”
沈青禾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感激取代。她跟着三子往后院走时,苏明远瞥见她的鞋后跟磨穿了,在青石板上留下串湿漉漉的脚印。
他把那半本账册重新包好,放进樟木箱的最底层,上面压着今年的茶商名册。锁好箱子的瞬间,院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这次的敲门声又急又重,带着股不耐烦的蛮横。
“开门!开门!”门外传来粗哑的喊叫,“我们是顾家的人,查访一个姓沈的女人!”
苏明远的手停在铜锁上,指腹冰凉。他看向窗外,雨幕里隐约能看见几个晃动的人影,手里似乎还提着灯笼。
三子从后院跑出来,脸色惨白:“掌柜的,怎么办?”
沈青禾也跟了出来,身上换了件三子的粗布褂子,显得格外瘦。她攥着衣角,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却很倔强。
“别出声。”苏明远压低声音,指了指库房的方向,“三子,带沈姑娘去库房的地窖躲着。”
“那掌柜的你……”
“我自有办法。”苏明远拍了拍三子的肩膀,“记住,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三子点点头,拉着沈青禾往后院跑。苏明远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四个壮汉,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脸上带着道刀疤。看见苏明远,他斜着眼笑了笑:“苏掌柜,深夜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顾老板的人?”苏明远靠在门框上,挡住他们往里看的视线,“这么大的雨,有什么事明再吧。”
“我们在追一个女人,姓沈,穿蓝布褂子,苏掌柜见过吗?”刀疤脸往屋里探了探头,目光在柜台和账房之间扫来扫去。
苏明远抱起胳膊:“我这铺子早就歇业了,没见过什么女人。倒是你们,半夜在巷子里喧哗,就不怕惊动了巡捕房?”
刀疤脸的脸色沉了沉:“苏掌柜是不给面子?”
“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苏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硬气,“顾老板要是有什么事,明让他亲自来跟我。现在,请回吧。”
刀疤脸盯着苏明远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行,苏掌柜的面子,我们自然要给。”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走!”
几个人转身消失在雨幕里,脚步声却没走远,像是在巷口徘徊。苏明远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响。
他走到后院,推开库房的门。地窖的入口藏在一堆麻袋后面,三子正从里面探出头。
“他们走了吗?”
“没走,在巷口等着。”苏明远蹲下身,对着地窖里的沈青禾,“你今晚不能留在这,我让人送你去城外的客栈。”
沈青禾摇摇头:“他们认识我,怎么走都没用。”她从怀里掏出个的布包,递上来,“苏掌柜,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他您看了就知道。”
苏明远打开布包,里面是块半旧的玉佩,雕着朵莲花,和那木盒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玉佩背面刻着个“昌”字,是沈友昌的名字。
“我爹,当年您祖父和他结为兄弟,各执一块玉佩。”沈青禾的声音从地窖里传来,“那账册原本是完整的,被顾家的人撕了一半。他们要找的不是账册,是账册里记的码头名单——那些码头,都是走私鸦片的据点。”
苏明远的手猛地一抖,玉佩差点掉在地上。他终于明白顾家为什么要抓沈青禾了——那半本账册,根本就是顾家走私的罪证。
“我爹当年发现了他们的事,被他们逼着合伙,后来想退出,才被他们逼得家破人亡。”沈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苏家人最正直,一定会把这事捅出去,不能让顾家再害人。”
雨声渐渐了些,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苏明远捏着那块玉佩,忽然想起祖父杂记里的最后一页,写着“漳州水浑,需清”。当时他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等着。”他站起身,“我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
苏明远回到正屋,从樟木箱的夹层里拿出个的锡海里面装着几张船票,是他早就备好的,万一生意出了岔子,就带着家人坐船去上海。他取了其中一张,又从柜台里拿了些银子,一起递给三子。
“你带沈姑娘从后门走,去码头找王艄公,就是我让他送饶。”苏明远拍了拍三子的背,“这船票是去上海的,让沈姑娘先去那避避风头。”
三子接过船票和银子,用力点零头:“掌柜的放心!”
沈青禾从地窖里爬出来,眼圈红红的,却没再哭。她走到苏明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苏掌柜的大恩,沈家永世不忘。”
“走吧。”苏明远转过身,“记住,别回头。”
三子带着沈青禾往后门走,雨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苏明远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尾,手里还捏着那块温热的玉佩。
他回到正屋,把那半本账册重新取出来,就着油灯一页页翻看。果然,在最后几页里,记着几个码头的名字,旁边标着奇怪的数字,想来就是走私的数量。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巷口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苏明远把账册折好,放进怀里,然后走到柜台前,铺开一张信纸。
他要写两封信。一封寄给漳州的巡捕房,附上账册的抄本;另一封,寄给上海的分号,让他们照拂沈青禾。
写到一半时,窗外的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檐角的铁马又开始叮铃作响,这次却带着种轻快的调子。苏明远放下笔,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巷子里的积水映着晨光,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传来码头的号子声,还有早市摊贩的吆喝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纸,忽然想起祖父过的另一句话:“生意做的是买卖,守的是良心。”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樟木箱的铜锁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苏明远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继续写那两封信。他知道,从这个雨夜开始,苏家的生意,或许要换一种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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