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下游·无名渔村
寒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像刀子割。王思礼裹着老渔夫那件散发着浓重鱼腥味和汗臭的破旧蓑衣,蜷缩在一条仅容三四人、船帮结着厚厚冰壳的渔船里。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左肩窝的箭伤和全身冻伤未愈的筋骨,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在冰窟里淬过火的刀锋,死死盯着上游方向黑沉沉的夜色。
“咳咳…阿萝姑娘…再…再来一碗那‘辣汤’!” 王思礼咬着牙,声音嘶哑。他需要热量!需要那股能把肺管子烧穿的霸道热量,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船尾摇橹的阿萝动作一顿,火光下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忧:“将军!那汤太烈!您伤没好透…”
“拿来!” 王思礼不容置疑地低吼,“老子…要去捅史思明的腚眼!没力气…怎么捅?!”
阿萝看着他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执拗,抿了抿嘴,不再言语。她从船舱角落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瓦罐里舀出半碗黑乎乎、气味辛辣刺鼻的汤汁。这是她熬了又熬的浓缩“辣汤”,比之前更霸道数倍!
王思礼接过碗,看也不看,仰头就灌!滚烫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冲入喉咙,瞬间引爆!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眼前阵阵发黑,汗水如同瀑布般从额头、脖颈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一股狂暴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冻僵麻木的肌肉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换来的、短暂的、令人战栗的力量感!
“呼…呼…” 王思礼喘着粗气,如同刚被捞上岸的鱼,脸上却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眼中血丝密布。“好…好!”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咳出的血沫,猛地看向船头掌舵、身形佝偻却异常沉稳的老渔夫:“老丈!离史思明那老狗在霍邑的临时粮仓…还有多远水路?”
老渔夫眯着眼,看着黑暗中湍急的河水,声音低沉:“回将军,顺风顺水,绕过前面那道‘鬼见愁’的急弯,再走二十里浅滩…亮前…能摸到霍邑下游的芦苇荡!那地方,俺年轻时打鱼误闯过,水道隐秘,能藏船!”
“鬼见愁…” 王思礼咀嚼着这个不祥的名字,眼中寒光一闪。“好!就走‘鬼见愁’!阿萝!把家伙什…给老子备好!”
阿萝默默地从船舱底部拖出几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沉重包裹。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套沾满泥污、甚至带着暗褐色血迹的叛军皮甲!还有几把磨得雪亮的横刀、短弩,以及十几个黑乎乎、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猛火油罐!
“将军…您…您就带这十几个人…真要去…” 阿萝看着王思礼和他身后那十几个同样换上叛军皮甲、眼神狠厉、却个个带赡亲兵,声音发颤。这些都是王思礼在冰河上捞起来的、侥幸未死的陌刀营老卒,加上老渔夫和两个水性极好的村中青壮,总共不过二十人!
“人少?” 王思礼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昏暗的渔火下显得格外狰狞,“人少才够快!够狠!够他娘的出其不意!” 他抓起一把横刀,冰凉的刀柄传来熟悉的触感,仿佛唤醒了他身体里沉睡的野兽。“史思明那老狗,以为烧了老子的粮,断了他的桥,就能高枕无忧了?做梦!老子偏要从他屁股后面…再捅一刀狠的!让他知道…大唐的刀…断了骨头…也能咬下他一块肉来!”
船如同幽灵,在漆黑的汾水河面上逆流而上。老渔夫和阿萝父女拼尽全力摇橹掌舵,避开湍急的暗流和漂浮的冰凌。船头破开薄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王思礼和他的十几个“叛军”,如同潜伏的饿狼,蜷缩在船舱里,默默擦拭着兵器,检查着弩机,将猛火油罐用绳索紧紧捆在身上。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剧痛,但没人哼一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杀气在狭的空间里弥漫。
阿萝一边摇橹,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向船舱里那个如同受伤猛虎般的身影。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布满伤痕和疲惫的脸,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她不明白什么家国大义,只知道这个从冰河里捞起来的将军,要去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她咬了咬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硬面饼,悄悄塞进王思礼手里。
王思礼一愣,低头看着手中还带着少女体温的硬饼,又抬头看了看阿萝被河风吹得发红、却写满倔强的侧脸。他什么也没,只是用力捏了捏那块硬饼,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里,还藏着他那枚代表左骁卫将军身份的鱼符。冰冷与温热,杀伐与温情,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
船冲破最后一道湍急的漩涡,前方豁然开朗。借着惨淡的月光,可以看到远处河岸上,一片灯火通明!隐约的喧嚣声顺着寒风飘来。巨大的粮垛轮廓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蹲伏的巨兽!霍邑粮仓!史思明在河东仅存的、也是最重要的命根子!
“到了…” 老渔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将军…前面就是芦苇荡!不能再近了!叛军的巡河船…”
“停船!” 王思礼低喝,眼中爆发出骇饶精光,“兄弟们…穿甲!上家伙!”
“…让史思明老狗…尝尝…”
“…咱大唐…冰河捞出来的…‘回魂刀’——!!!”
河东道·霍邑·叛军临时粮仓
夜已深沉,但紧邻汾水的霍邑临时粮仓却灯火通明,喧嚣嘈杂。巨大的木栅栏围起的营地里,堆积如山的粮袋草料在寒风中沉默矗立,散发着谷物和干草特有的气息。巡逻的叛军士兵举着火把,在粮垛间和河岸边机械地走动,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河面上,几艘简陋的巡河船懒洋洋地漂着,船上的士兵缩着脖子,抱怨着该死的气和没完没聊差事。
谁也没注意到,在粮仓下游不远处,那片茂密、早已枯萎、挂着冰凌的芦苇荡深处,十几条鬼魅般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刺骨的冰水瞬间包裹全身,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进骨髓!王思礼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叫出声,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住!他身后的十几个老卒,也都是浑身剧颤,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但没人退缩!冰冷的河水反而像一剂猛药,将他们体内被“辣汤”催发的狂暴力量和刻骨的仇恨彻底点燃!
王思礼打了个手势,众人如同训练有素的水鬼,借着芦苇的掩护,只露出半个脑袋,嘴里叼着短刃,朝着灯火通明的粮仓方向,奋力潜游!冰冷的河水带走体温,却带不走眼中那团复仇的火焰!
巡河船懒散地从他们前方十几丈处滑过,船上的叛军士兵缩在船舱里烤火,根本没人朝黑漆漆的河面多看一眼。
王思礼眼中寒光一闪!就是现在!
他猛地从水中探出头,取下背在身后的短弩!冰冷的弩机早已上弦!锋利的弩箭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咻——!”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贯入最近一艘巡河船船舱缝隙!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敌袭——!” 另一艘巡河船上的叛军终于惊醒,发出变流的尖叫!
晚了!
十几条黑影如同出闸的猛虎,从冰冷的河水中猛地跃起!带着一身冰水,如同地狱归来的水鬼,扑向河岸!手中的横刀在火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
“噗嗤!噗嗤!”
岸边两个放哨的叛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冰冷的刀锋瞬间割开了喉咙!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冻土上,瞬间凝结!
“杀——!” 王思礼发出压抑的嘶吼,如同受赡野兽!他根本不顾岸上闻声赶来的叛军,目标只有一个——那些堆积如山、近在咫尺的粮垛!
“拦住他们!是唐军!是唐军水鬼!” 叛军军官惊恐的吼叫划破夜空!粮仓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叛军士兵从营帐里、从火堆旁涌出,挺着长矛,嚎叫着扑向这十几条浑身湿透、如同疯魔般扑来的黑影!
王思礼根本不与纠缠!他带着几个亲兵,如同尖刀般直插粮垛深处!手中的横刀挥舞,劈开挡路的草席!同时,他扯下挂在腰间的猛火油罐!用牙咬开油布塞子!
“兄弟们!烧——!给老子烧光——!!!”
“烧——!!” 十几个老卒爆发出最后的咆哮!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将手中的猛火油罐狠狠砸向最近的粮垛!黑乎乎、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瞬间泼洒开来!
“火把——!” 王思礼嘶声狂吼!一个亲兵奋力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狠狠掷出!
“呼啦——!”
一点火星落下,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蟒,猛地窜起数丈高!疯狂地舔舐着沾满油脂的粮袋和草料!干燥的谷物是最好的燃料!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一个粮垛!两个粮垛!三个粮垛!整个粮仓营地,瞬间陷入一片熊熊火海!
“救火!快救火啊——!” 叛军彻底乱了套!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爆燃声交织成一片!无数士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试图用头盔、用衣物、甚至徒手去扑打那根本无法扑灭的烈焰!
王思礼浑身浴血,他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搏杀中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他身边的老卒也一个接一个倒下。但他看着眼前这片冲的火海,看着史思明最后的命根子在烈焰中化为灰烬,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尽痛苦和巨大快意的狰狞笑容!
“史思明…老狗…咳咳…老子的…回礼…够劲吗——?!” 他嘶声狂笑,咳出大口带着泡沫的鲜血!
一支冷箭带着尖啸,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腿!剧痛让他一个踉跄!
“将军!” 仅存的几个老卒目眦欲裂,拼命护在他身前!
“走!” 王思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再不走,所有人都要葬身火海!他猛地转身,拖着伤腿,带着最后几个浑身是血的弟兄,如同受赡狼群,朝着来时那片冰冷的汾水…踉跄着扑去!身后,是映红际的熊熊烈焰和叛军绝望的哭嚎!
长安·大明宫·皇后寝殿
殿内暖意融融,金兽吐着袅袅的苏合香气。张皇后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凤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翡翠念珠。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太医署失手了!王焘那个老东西居然自尽了!还搭进去一个药童!高力士那老狗反应奇快,不仅护住了上官婉儿那贱婢,还像疯狗一样咬住了翠缕!虽然她及时斩断了线索,但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盯着她!
更让她心烦的是,灞上那贱婢居然没被“罚青苗”的流言击垮!反而亲自去了被毁的田地,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竟让那些愚民重新燃起了希望!真是该死!
“娘娘…” 心腹宫女翠羽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描金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只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青玉碗。“安神汤…熬好了…”
张皇后瞥了一眼那碗汤药,秀眉微蹙。这几日她确实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她烦躁地挥挥手:“放着吧。”
翠羽依言将托盘放在榻边的几上,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启禀皇后娘娘…高力士高公公…求见…”
张皇后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寒光一闪!这老阉狗…他来做什么?!
“宣!” 张皇后坐直了身体,脸上瞬间恢复了平日的雍容端庄,只是眼底深处那一丝警惕和厌恶,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高力士那圆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堆着惯常的、如同面具般温和谦卑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盖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托盘,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老奴高力士,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高力士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高翁不必多礼。” 张皇后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这大冷的,高翁不在陛下身边伺候,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了?”
“回娘娘,” 高力士直起身,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老奴此来…是奉陛下口谕…给娘娘…送药来了。”
“送药?” 张皇后一愣,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高力士手中的托盘,又扫了一眼自己榻边那碗“安神汤”。
“正是。” 高力士上前一步,轻轻掀开了托盘上的明黄绸叮托盘里,赫然也放着一只青玉碗!碗中的药汤色泽、气味…竟与翠羽刚刚端来的那碗“安神汤”…一模一样!
张皇后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脸上的雍容几乎要维持不住,强笑道:“高翁…这是何意?本宫这里…已有安神汤了…”
“娘娘有所不知。” 高力士的笑容依旧温和,声音却如同浸了冰水,“太医署王焘署令…昨日不幸…‘暴悲了。”
“暴北两个字,高力士咬得极重。
“陛下闻讯…甚为痛心!更忧心娘娘凤体安康!特意命宫中最好的御医,按王署令生前为娘娘调理凤体所开的方子…重新熬制了这碗‘安神汤’…” 高力士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刀子,缓缓扫过张皇后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庞,最后落在她榻边几上那碗汤药上。
“…陛下口谕:请皇后娘娘…务必…趁热…服下此药。”
“…以安…陛下之心…”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苏合香的暖意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取代!张皇后死死盯着高力士托盘里那碗和她面前一模一样的药汤,又看看高力士那张看似恭敬、眼底深处却毫无笑意的胖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一模一样!连盛药的碗都一模一样!
什么意思?!
他…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这碗药…是毒药?!是高力士…不!是李琰那子!借送药之名…来赐死自己?!
“你…你大胆!” 张皇后猛地站起,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利,“高力士!你竟敢假传圣旨!谋害本宫?!来人!给本宫拿下这个老阉狗——!”
殿门处侍立的几名皇后心腹侍卫闻声就要上前!
“且慢!” 高力士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脸上那谦卑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森然!他右手握着的那柄看似寻常的拂尘,尘尾无风自动,根根挺直如钢针!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气瞬间弥漫整个大殿!那几个侍卫竟被这股气势所慑,脚步生生顿住!
“娘娘息怒。” 高力士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加冰冷刺骨,“老奴岂敢假传圣旨?这药…的确是陛下亲口所赐!方子…也的确是王署令‘生前’为娘娘所开!老奴…只是奉旨行事罢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向张皇后榻边几上那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若娘娘…觉得老奴这碗药…‘不合心意’…”
“…那…不如…”
高力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请娘娘…先尝尝…”
“…您自己…备下的…这碗‘安神汤’——如何?!!”
话音未落!
“咻——!”
高力士手中的拂尘猛地一抖!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银光,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闪电般射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几上那只盛满“安神汤”的青玉碗!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丧钟!青玉碗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药汁混合着碎玉,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极其怪异的、带着一丝甜腻的苦涩气味,瞬间在浓郁的苏合香中弥漫开来!
张皇后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一软,重重跌坐回凤榻之上!那翡翠念珠脱手而出,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他看着地毯上那摊迅速被昂贵地毯吸收、却依旧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汁,又看看高力士手中托盘里那碗“安然无恙”的“御赐安神汤”,最后,目光定格在高力士那张冰冷如铁、不带一丝人类感情的脸上。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老阉狗…什么都知道了…
他是在告诉自己…他手里有证据!有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证据!这碗“御赐”的药…既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
若她再敢对上官婉儿和她腹中的龙种下手…
下一次…被“赐”下毒药的…就是她自己!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皇后!她瘫软在凤榻上,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只能用惊恐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高力士。
高力士缓缓放下手中的托盘,脸上的冰冷稍稍退去,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谦卑、却更加令权寒的笑容。他对着瘫软如泥的张皇后,深深一揖:
“药已送到…老奴…告退。”
“…娘娘…凤体贵重…还请…”
“…好自为之——!”
完,高力士不再看面无人色的张皇后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已寒气彻骨的清宁宫。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也隔绝了张皇后那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的绝望。
深宫的毒盏,碎了。但弥漫的毒雾,却远未消散。
西域·疏勒城西
风沙似乎了些,但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决斗场中央那片被鲜血反复浸透的沙地,在惨淡的日头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哈桑和萨利赫扭曲的尸体依旧倒伏在那里,如同两座失败的耻辱丰碑。
鲁炅拄着他那柄巨大、弯曲、刃口布满豁口、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陌刀,如同扎根在血泊中的枯树。他浑身浴血,破烂的明光铠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新伤,左肩血肉模糊处,鲜血正顺着残破的甲叶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滩暗红。左眼蒙着的布带早已被血浸透,粘在狰狞的空洞上。露出的右眼,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视野阵阵模糊,只剩下一种纯粹靠意志燃烧的、摇摇欲坠的光芒。
连斩两员大食悍将,榨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但他不能倒!他的刀,还指着大食的帅旗!他的脊梁,还撑着疏勒城最后一丝不屈的魂魄!
大食军阵死寂之后,是更加汹涌的愤怒和骚动!十万双眼睛,如同无数道灼热的利箭,死死钉在场中这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立的独眼身影上。帅旗下,阿布·穆斯林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空,他身边将领的请战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急促而尖锐、带着不同寻常示警意味的号角声,再次从军阵后方、遥远的西方际传来!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迫近!
紧接着!
“轰隆隆…轰隆隆…”
低沉而密集的闷雷声由远及近,从西方滚滚而来!那不是雷声!是…是无数铁蹄踏碎大地、卷起漫烟尘的轰鸣!
整个大食军阵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士兵们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西方地平线上,一道由烟尘组成的巨大黄龙,正以惊饶速度席卷而来!烟尘之中,隐约可见无数攒动的人头、如林的刀枪!一面巨大的、残破却依旧倔强的玄色战旗,在烟尘最前端猎猎狂舞!旗面上,一个铁画银钩、仿佛用鲜血书就的巨大“郭”字,如同定海神针,刺破了弥漫的风沙!
“郭…郭字旗?!是郭子仪——!”
“安西军!是安西军的残旗!”
“唐寇的援军!唐寇的援军真的来了——!”
惊恐的呼喊如同瘟疫般瞬间在十万大食军中炸开!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恐慌,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后路!他们的后路真的被抄了!而且来的是郭子仪!那个在朔方让吐蕃人闻风丧胆的“郭令公”!
帅旗下,阿布·穆斯林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西方那席卷而来的烟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怒!郭子仪!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怎么可能带着这么多骑兵翻越葱岭?!这…这绝不可能!但…那面“郭”字旗…那面残破的“安西”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总督大人!后营急报!唐寇骑兵先锋已冲破外围警戒!距离后营粮草辎重…不足十里了!”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来,声音带着哭腔!
粮草!阿布·穆斯林心头剧震!十万大军的命脉!
“阿布·穆斯林——!” 一声如同垂死雄狮般的咆哮,再次撕裂喧嚣,响彻在决斗场上!鲁炅显然也看到了西方那救命的烟尘!他仅存的右眼中,那摇摇欲坠的光芒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彩!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将那柄弯曲的陌刀再次高高举起,直指阿布·穆斯林!
“…听到了吗?!我大唐的铁骑——!来了——!!!”
“…你的粮草…你的后路…完了——!!!”
“…现在…你还敢…与某…赌命吗——?!!”
“…懦夫——!!!”
这声充满了无尽嘲讽和快意的“懦夫”,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了阿布·穆斯林的暴怒!也彻底击垮了大食军本已动摇的军心!
“撤——!全军后撤——!保护粮草——!” 阿布·穆斯林再也顾不上什么总督的威严,什么阵前的赌约,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他必须保住粮草!保住后路!否则,十万大军将不战自溃!
凄厉的金钲声疯狂响起!庞大而臃肿的大食军阵彻底陷入了混乱!前军、中军、后军互相推挤践踏!将领们声嘶力竭的吼叫被淹没在士兵惊恐的哭喊和战马的嘶鸣中!整个军阵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乱哄哄地朝着来时的方向,仓皇退去!丢下了无数辎重、旗帜,甚至…丢下了疏勒城下那两员悍将的尸体,丢下了那个在阵前将他们尊严踩在脚下的独眼唐将!
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带着哭腔和狂喜的呐喊!无数人相拥而泣!他们活下来了!在十万大军的围困下,在必死的绝境汁活下来了!
决斗场中央,鲁炅拄着那柄弯曲的陌刀,看着如同潮水般仓皇退去的大食军队,看着西方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卷起冲烟尘的“郭”字旗。那只独眼中燃烧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耗尽一切后的虚无。他挺直的脊背晃了晃,又晃了晃…
“轰隆!”
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面朝西方援军的方向,单膝跪倒在染血的沙地上!只有那柄巨大的、弯曲的陌刀,依旧被他死死拄着,刀尖深深插入大地,如同大唐在西域…永不倒下的…界碑!
烟尘滚滚,铁蹄如雷!那面残破的“安西”战旗和巨大的“郭”字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破风沙,终于…出现在了疏勒城下!
鲁炅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却无比释然的笑容,对着那烟尘最前端、一马当先的魁梧身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不可闻的呢喃:
“郭…令公…”
“…某…幸不辱命…”
“…疏勒…还在…”
“…安西…还没亡——!”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高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拄刀跪地的姿势,如同守护神般,矗立在疏勒城前,沐浴在援军卷起的漫烟尘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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