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事情讲清楚,非三言两语可以。碰到这种长篇大论,徐荣习惯轻摇随身之画扇侃侃而谈,表现出一些些的忘乎所以。但见对面的曹大统领盯着自己手中折扇转动了几圈眼球,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感来,始知外界关于梁山五子不善隐藏情绪的风传是为千真万确,于是慌忙收起折扇,正襟危坐。
汉地九州征收赋税和徭役有免税政策,有功名在身的士绅享受免役,名下一定数量田地可少交或完全免税(秀才、举热功名可免税田亩数量相差很大),这一方面是朝廷对这些饶优待用于笼络士人,另一方面则是士绅阶层钻空子的结果。而普通百姓该交的不该交的税赋一个大子也不能少。税是税,役是役。税多为田税,按照税率有多少田缴多少税,役则是徭役。明初时士人虽有优免但朝廷免除的只是他们的杂役而非赋税。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出台优免条款,确定各级士人优免额度: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优免役粮六石、人丁六丁;外官减半;举、监、生员优免粮二石、丁二人;致仕优免本品十分之七。万历年对士绅的优免政策进行升级:现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外官减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看见了吗?甭管在职的退休的、当官的在野的,一免到底,力度空前。
看清楚了吗?是万历年,不是万历帝。出台这项免税政策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直接优免士绅阶层税赋和杂役,之所以用田亩数来作为优免杂役的额度是因为许多杂役都被算入田税之中,杂役能折算成钱。有政策就有算计,朝廷和地方的博弈从古至今。朝廷的规定是规定,下面的执行是执行,具体就是大量士绅和官员勾结将徭役和税赋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士绅有一种骚操作就是勾结官吏偷偷将自己的土地划到百姓身上,这样官府收税的时候就到百姓家里去收取,搞得很多草民明明没有多少土地却要缴纳大量税赋。老百姓不光要缴纳国家定下的正税,各种地方摊派和杂税也别想跑,摊派和杂税可比正税狠多了!明朝正税其实不高,奈何官员上下其手贪污腐败,地方官定下的各种摊派让民活不下去。为有口饭吃,百姓开始想办法逃税,最有效最好用的方式就是投献。自耕农和富户主动变成黑户,将自己的田地投献给有功名的士绅,不仅不问士绅要一分钱还每年倒贴银子给他们(地租),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是可行操作,基本逻辑是这样的:我成不了官员和举人我做老爷家奴总可以了吧。我种地,你收我税还让我服劳役是不是?那我不种国家的地了还不行吗?举人官员家的地不是不收税吗?那我就把我的地给举人官员不就行了?连丁银(人头税)都不用交了。
投献能省钱。投献之后土地就归士绅所有,百姓不需要给官府缴纳税赋和杂役钱,作为钻空子的代价,必须给士绅们意思意思支付一定的钱粮,那比交给官府的少多了,相当划算。而对于士绅们来土地就跟白捡的一样,白捡来的田还不用交税。这就叫双赢。
投献对双方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这么好的生意肯定有的是人做,于是投献变得平常和完善。具体做法是双方在投献之前商议好每年的地租和土地使用年限,然后百姓低价将自己的土地“卖给”士绅,自己则成为士绅的佃户。一顿操作后,百姓其实种的还是自己家原来的那块地,只不过其名义上属于士绅了,每年只需交给士绅少许地租就行,不需要再向官府缴纳税赋。即使受田士绅把田卖与别人,仍旧是旧佃户耕种还租叫做卖田不卖佃。而士绅为吸引百姓主动投献竞相压低地租以吸引更多的人来投献,毕竟他们不需要任何成本,只需在家中坐等就有人主动送田送钱,实为大的美事。而且双方的这种合作有相关文书认证保证,很大程度上解决百姓土地投献以后被士绅吃干抹净不认漳风险,这为投献者解决了后顾之忧。
投献的存在就是明朝造册登记的赋田越来越少的原因。所谓“一邑之中,有田者十一,无田者十九。”
曹少给自己点了根烟,斜眼看向徐荣,淡淡问道:“那么,你觉得投献合理吗?”
“利字当头,在商言商,合理。然…”
“直接然而。”
徐荣一愣,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出此言。想了想,正色道:“徐家为一己私利亦不曾免俗,然长此以往大明不得万年,该当一朝千古了。”
曹少腾一下站起来,“你很不错,有胆识。今不能让你大老远的白跑一趟。”
由着老乡情分加上对徐阶的尊敬,更有对来者的喜爱,曹少向招商员徐荣开出的合作条款简单明了:徐家出地皮,徐家出项目全部工程款。徐家享有优先购房权且数量不限。白了,这个方案精髓在于由徐家承担松江府梁山商业中心项目建设全部费用以换来购房排队号。需要强调的是,这个购房排队号绝不忽悠人,能实实在在以成本价买到房子。听好了,是成本价哦。
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最不平等的商业契约、最狠的杀熟。事实上,条约内容已几乎探到徐家授权徐荣的底限。几乎二字表明徐家的底限真实为:拿到70%房产的支配权,包括购买、出售、租赁权限。徐家心里有笔账,梁山地产能够带动周边房地产升值,而周边的地都是他徐家的。有着绝高智商的松江徐氏搏的就是这个。
“可否按京城梁山镇规章,引入卫生所?”
“这个自然,凡大型地产项目卫生所为必备配套设施。”
富贵险中求!徐荣一看条款在自己的授权范围内,当场拍板定下。
好眼光!有魄力!
徐家心目中的项目是大型商业综合体,名字还是杨承禄给出的主意,叫做‘松江府梁山商业中心’,此商业体不同于北京的梁山镇,梁山镇属于住宅与商业混合体,梁山商业中心是个纯商业地产。
话松江府城外两里地还有一个城,叫做仓城。这个仓城建在市河边上,是个规模颇大的漕运仓库,仓库建有颇具规模的城墙看着像个城,故名仓城。此乃松江府大宗商品集散地,经河网通大运河。慈规模巨大的仓库,我们干脆把之叫做超大型仓储批发市场。如此规模宏大的批发市场,在世界范围内来讲是一等一的存在,规模地位要比后世的义务商品批发市场更加高大上。松江府有个有趣的现象存在,一般的府州县都是城里繁荣城外萧条,独松江府是府城外繁荣府城内稍逊,就是因为有仓城的存在。
梁山商业中心位于仓城河对岸,堪称地利。徐荣道出真情,将来进货商家的船排队能排到20里外的黄浦江横潦泾去。曹少本乡本土的,随口揶揄道:“海瑞同学对你徐家也算做了件好事。”此话把徐荣闹了个大红脸。
此话怎讲?海瑞对徐阶穷追猛打干尽坏事,可海瑞在松江为官时疏浚了横潦泾,把松江府市河、吴淞、黄浦三条黄金水道打通,使得水运四通八达连贯周边的苏州、湖州、乃至周庄、乌镇、黎里、同里等,特别是水路连通了震泽、南浔后,让松江府也沾了生丝转口贸易的分润。现如今徐家坐庄梁山商业中心,可不得感谢海瑞么!
“还有个事要问你,我一个游子竟不知道董其昌府邸究竟在老家何处?前些年呐施州闹瘟疫,一个好朋友不幸罹难。他年轻时曾与董公之女传有佳话,听那董家姐年纪轻轻就去了。”
“曹叔所言可是田更年?”
“正是。”
“确有其事。董公之女董祖怡不似其父其兄,为人良善多情,与田大人一见钟情,且因董公阻挠抑郁而死。”
怎么回事?听徐荣讲来这个董其昌是个十足的坏蛋啊。曹少不解道:“听田更年讲,董其昌愿意促其美事,是董姐暴病而亡不及成亲。”
徐荣摇摇头,“此事妇孺皆知当不会有差池。”--“老家有童谣这般唱: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董公父子作恶多端,方有十年前,啊,11年前‘民抄董宦’之变。被烧的董家老宅就在西门外白龙潭。”
嚯嚯。原来是在西门外白龙潭啊,泰森叔叔家就住那。等会儿少不得跟他讲这事,他常念叨的不知所踪的董其昌府就在他叔叔脚底板下。
见徐荣大口喝下半杯子茶水,曹少起身给他续水,“民抄董宦,不妨也来听听。”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穿越扬程的1616年早春三月,华亭、青浦等远近数县百姓齐集白龙潭畔围攻董其昌府邸,六十二岁的董其昌仓惶出逃,辗转镇江、苏州至是年秋季才敢返乡。究竟百姓为何如此义愤填膺?又因何事引发火烧董宅呢?可以从当时流传在松江府的一部文献《民抄董宦事实》窥见端倪。
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在画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绘画理论方面更有自身独到见解。他提出画坛亦可分为南北二宗,这在中国古代美术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除了书画家之外,董另一个身份是当朝京官,曾任太子(朱常洛)东宫讲官。万历末年,围绕朱常洛与福王朱常洵的储位之争愈演愈烈,善于闪转腾挪的董其昌自然选择明哲保身静观其变。他辞官归隐,万历帝下诏启用其为河南参政,他婉拒不赴,待到太子朱常洛登基,董凭借昔日帝师身份迅速出山,官拜太常少卿。然而,就在董其昌赋闲在家期间发生了“民抄董宦”事件。事情缘起于1615年的董陆之争。董府有个叫作绿英的侍女被董其昌次子董祖常看中(亦传言是董其昌中意此女)欲纳为妾。绿英借口母亲抱恙归家省亲,自此一去不返。董祖常勃然大怒,并怀疑是自己的同学陆兆芳帮助绿英隐匿行踪。陆兆芳,府学庠生(生员),亦是松江人,早年曾与绿英父交好,故董家怀疑绿英藏匿在陆宅。董祖常纠集董氏子侄及家丁二百余人明火执仗前往陆家抢人,还顺势将陆府打劫一番,甚至连陆兆芳的卧室都没能幸免。陆一个庠生在董家面前又敢怎样,只能作罢。事情却并未就此平息。此前,董其昌三子董祖源在扩建宅第之际强拆民宅驱逐乡邻,这次董祖常所作所为更加出格。有好事者据此创作了拟话本《黑白传》,矛头直指董氏父子。以此为名主要是陆兆芳生来面黑,董其昌号思白,故用黑白二字暗喻这桩公案,借书人之口在茶寮酒肆演播,为陆家鸣冤。
自此,董其昌、董祖常父子仗势欺人横行乡里的形象传遍松江一府七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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