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在黄浦江上，昨夜的喧嚣与华彩仿佛被江水悄然带走，只余下些许疲惫的余韵和满地狼藉，暗示着那场空前的盛会。
港区内，人们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和满足，开始新一日的营生，或清理场地，或盘点所得，交谈间仍不免回味着昨夜哪位行首的舞姿更妙，哪家士子的诗篇更佳。
总督衙署内，陈恪起得较晚。
昨夜与皇帝江边一席谈，归来时已是深夜。
他坐在书案前，回味着那阙一时兴起、改自前世的词。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低声吟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当时气氛使然，脱口而出，只为激励帝心，如今细想，是否太过孟浪？
是否触及鳞王那根最敏涪最不容窥探的神经？
嘉靖帝最后的沉默与深邃目光，让他此刻想来，仍有些捉摸不定。
常乐端着一盏参茶进来，见他眉宇间带着思索，轻声道：“还在想昨夜之事？陛下既未当场斥责，想必是无碍的。”
陈恪接过茶盏，微微颔首：“但愿如此。陛下心思，渊深似海啊。”
他正欲吩咐阿大去探听一下陛下驻跸行辕的动静，却忽听得港区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号角声！
呜——呜——呜——
这号角声，绝非民间所有，其声苍凉、威严，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属于皇权的肃穆与力量，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陈恪猛地站起身，常乐也诧异地望向窗外。
“这是……净街号？”陈恪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惊疑。
净街号，唯有子仪仗或钦差大臣奉特旨出巡时，方可使用，以示威严，令百姓回避、肃静。
陛下昨日还言要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怎地一夜之间，竟突然摆起全副銮驾了？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景象发生了。
透过衙署高窗，可见港区主要街道上，不知从何处，如同变戏法般涌出一队队盔明甲亮、旗帜鲜明的皇家侍卫！
他们身着锦衣卫服饰，却并非寻常缇骑，而是更为精锐、专司护驾的“大汉将军”与“金瓜武士”！
人数之多，竟远超想象，密密麻麻，如同潮水般迅速封锁了各条交通要道，沿街肃立，刀出鞘，弓上弦，目光冷冽，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昨日那些散落在人群症看似普通的护卫们，此刻也纷纷亮明身份，归入队列，协同布防，形成了内外数层、水泄不通的警戒线！
其人数，何止数百，恐近千人之众！
陈恪方才明白，昨日皇帝“几日前便到了”，身边所带护卫力量，竟雄厚至此！
自己之前的猜测，还是保守了。
“陛下这是……”常乐也掩口惊呼，美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未等他们理清头绪，更震撼的一幕上演了。
只见一队庞大的、极其华丽的仪仗，缓缓自港区东北角那座最奢华、昨日被神秘买家包下的观礼台后方行出！
九龙曲盖、金瓜钺斧、旗幡扇幢……一应俱全，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昭示着无可置疑的皇权！
仪仗中央，一架由十六名力士抬着的巨大的玉辇，缓缓前校辇上端坐一人，身着十二章纹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平冠，面容在珠帘后若隐若现，不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又是何人？！
全副子銮驾！
他竟然在上海港，在这清晨，毫无征兆地亮出了最为隆重、最为正式的子仪仗！
“轰——！”
整个上海港，仿佛被这突如其来、如同神迹降临般的景象瞬间点燃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惊呼声、哗然声！
无数百姓从屋内、从摊贩后、从码头边涌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支只在传中听过的子仪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皇上！是皇上！”
“万岁！万岁爷来了！”
人们如梦初醒，下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动，黑压压地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山呼“万岁”之声如同雷鸣，响彻云霄，震得黄浦江水都仿佛在颤抖！
狂热、敬畏、激动、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这片地！
那些昨日还在为花魁欢呼的商贾，为诗词喝彩的士子，此刻全都匍匐在地，用最虔诚、最狂热的方式，表达着对至高皇权的敬畏与崇拜！
谁能想到，一生之中，竟能有幸如此近距离地一睹颜？
虽隔着层层护卫，但那明黄龙袍、子仪仗，已足以让他们铭记终生！
陈恪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那沸腾的场景，望着那缓缓行进的、光芒万丈的玉辇，整个人也怔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反应。
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嘉靖帝会来这一出！
这绝非他的请求。
然而，嘉靖就这么做了。
以一种无比强势、无比高调的姿态，向全下宣告：他，大明子，就在这里，全力支持开海，支持陈恪所做的一切！
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竟真的如此深刻地刺激了这位帝王的心弦，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份超越祖辈、开创千古伟业的雄心与……表现欲？
陈恪心中瞬间明悟。
嘉靖此举，既是对他陈恪最大的肯定与背书，也是对他昨夜那阙词最直接、最霸气的回应！
——你看今朝？好！朕就让你，让下人都看看，今朝之盛世，由朕开创！朕，就是这今朝最风流的人物！
陈恪再无需再扯什么虎皮大旗了。
真龙，已然亲临！
“快！更衣！备马！不，步行！速速前往迎驾！”陈恪猛地回过神来，急促地对常乐和阿大吩咐道。
他必须立刻赶到御前，以臣子之礼，恭迎圣驾。
当他匆匆整理好袍服，疾步走出衙署时，看到的是满街跪伏的百姓，以及那森严壁垒的皇家侍卫。
寻常人，根本难以靠近御辇百步之内。
那些昨日还需他心周旋、巧妙利用的各方势力代表，此刻都只能远远地跪在人群之中，连抬头直视颜的勇气都没有，更别上前搭话或施加影响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博弈，在绝对皇权的直接展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嘉靖帝用最直接的方式，为他扫清了一切潜在的障碍和可能的非议。
陈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澎湃，在两名锦衣卫将领的引导下，穿越层层警戒线，向着那光芒中心的御辇，快步走去。
阳光洒在金光璀璨的仪仗上，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万岁之声，依旧排山倒海，回荡在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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