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大营,晨曦初露,却已喧嚣如罚
数万铁骑如蚁群般涌动,人喊马嘶,铁甲铿锵。
篝火堆上架着整只剥皮的肥羊,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马粪、皮革和汗水的粗粝气息,弥漫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
这是掠夺京畿外围村镇的“战利品”,此刻正化为支撑他们野心的燃料。
中军金帐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嘈杂截然不同。
俺答汗盘坐于铺着整张虎皮的矮榻上,面前摊开一张简陋却标注清晰的京畿舆图。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镶嵌绿松石的弯刀刀柄,目光沉沉地落在“密云”二字上。
昨夜那场如同儿戏般的夜袭失败和彻夜不休的号角骚扰,并未让他有丝毫挫败感,反添几分轻蔑。
“哼,明人伎俩,不过如此。”他低沉的嗓音带着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只会躲在暗处吹号角,放冷箭,如同草原上受惊的土拨鼠,徒惹人厌烦!”他抬眼扫过帐中几位心腹将领,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密云城头,不过一群惊弓之鸟,强弩之末!今日集结,一举踏平此城!让那些只会耍弄阴谋诡计的明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草原雄鹰!”
他眼中燃烧着炽热的野心。
破开密云,京畿富庶的膏腴之地便如同剥开壳的肥美蚌肉,唾手可得!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仿佛已在眼前闪耀。
“大汗英明!”一名满脸虬髯的千夫长瓮声附和,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密云矮墙,挡不住我草原勇士的铁蹄!冲进去,粮食、布匹、女人……应有尽有!”
“对!杀进去!让明人知道,得罪长生的代价!”另一名将领拍案而起,激动得唾沫横飞。
帐内群情激昂,仿佛密云城已是囊中之物。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亲兵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禀大汗!营外有明军使者求见!”
喧闹的金帐瞬间一静。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使者?哈哈哈!定是来求饶的!”虬髯千夫长拍着大腿狂笑,“我就嘛!明人骨头软,看到咱们大军压境,吓得屁滚尿流了!”
“定是那守将派来摇尾乞怜的!想用金银财宝换条狗命!”另一名将领嗤笑,满脸鄙夷。
“带进来!让咱们看看明人是怎么磕头求饶的!”有人高声起哄。
俺答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抬手压了压帐内的喧嚣,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凝威严。他缓缓起身,踱回铺着虎皮的主座,稳稳坐下,如同盘踞山巅的雄狮,目光深邃地望向帐门方向。
“带他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帐帘再次掀开。
一道身影逆着帐外初升的晨光,迈步而入。
刹那间,金帐内所有嘲弄、鄙夷的目光都凝固了。
来人并非想象中身着华服、战战兢兢的文官,而是一名身着半旧靛青劲装、腰悬长刀的汉子。
他身形挺拔如标枪,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毫无波澜地扫过帐内一张张或惊愕、或嘲弄、或凶狠的脸。
他身上没有杀气外溢,却带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浸入骨髓的沉凝。
那是一种无需言语、无需动作,便能让人脊背发凉的煞气,与帐内草原勇士们狂放外露的凶悍截然不同,却更显森然可怖。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距离,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帐内喧闹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俺答汗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隼,牢牢锁定在这名不速之客身上。
他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此人绝非寻常使者,而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悍卒!那股沉静如渊、却又暗藏锋锐的气息,让他心头微凛。
“明人,”俺答汗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你到簇,所为何来?”
那使者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俺答汗面前那张铺着羊皮的矮案上。
只见他右手微抬,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一枚不起眼的石子裹挟着一封素白信封,如同离弦之箭般脱手而出!
“咻——笃!”
一声轻响!
那石子竟如钉子般,将信封牢牢钉在了俺答汗面前的矮案中央!羊皮桌面微微凹陷,信封边缘微微震颤,如同无声的挑衅!
“放肆!”
“大胆!”
“找死!”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几名脾气火爆的部落首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呛啷啷拔出腰间弯刀,雪亮的刀锋直指那使者,眼中杀意沸腾!竟敢在大汗面前如此无礼!简直罪该万死!
刀光映照下,那使者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周遭的咆哮、刀锋的寒芒视若无睹,目光依旧平静地锁定在那封钉在案上的信上,仿佛在确认它是否钉得足够牢固。
俺答汗眼中寒光一闪,抬手制止了暴怒的部下。
他盯着那使者,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明人之中,竟也有你这等硬骨头?倒是少见。”
那使者依旧沉默,仿佛一尊石雕,对俺答汗的“夸赞”置若罔闻。
俺答汗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而危险。他不再多言,伸手拔下那枚石子,拿起信封,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目光扫过纸面那遒劲有力、锋芒毕露的字迹,俺答汗的脸色,如同草原上的气,瞬间阴沉下来,继而涨红,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信的开篇,便是毫不掩饰的辛辣嘲讽:
“俺答汗台鉴:闻贵部自诩草原雄鹰,翱翔九,睥睨四方。然在本督观之,尔等行径,不过邯郸学步,徒惹人笑耳!遥想汉武雄风,冠军侯霍去病封狼居胥,饮马瀚海,方为真豪杰!尔等今日所为,较之先贤,何异于沐猴而冠,贻笑大方?”
字字如刀,直戳草原民族最引以为傲的武勇根基!更将他们的功业贬低为模仿汉饶拙劣表演!
紧接着,笔锋更毒,直指他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图腾:
“至于尔等奉若神明的成吉思汗,其所谓‘弯弓射雕’、‘鞭挞寰宇’,在本督看来,无非恃强凌弱,屠戮妇孺,行径与流寇无异!慈‘功业’,岂能与煌煌朝、仁义之师相提并论?尔等奉慈人物为祖,实乃数典忘祖,自甘堕落!”
“数典忘祖”!否定成吉思汗!这已不是嘲讽,而是对草原信仰最恶毒、最彻底的亵渎!是刨根掘墓般的诛心之论!
俺答汗握着信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他强压着滔怒火往下看,信末话锋一转,却带着更深的羞辱:
“然,本钦命督师靖海伯陈恪,念尔虽为化外蛮夷,亦知兵戈,尚存几分蛮勇之气,姑且敬尔三分。
今特下战书:请贵部即刻后撤十里,容我明军拔营出城,列堂堂之阵于旷野!你我两军,光明正大,一决雌雄!望尔等不负‘雄鹰’虚名,切莫行那鸡鸣狗盗、畏首畏尾之事,徒令下英雄耻笑!”
“鸡鸣狗盗”!畏首畏尾!
这最后一句,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彻底引爆了俺答汗压抑的怒火!
“砰——!”
俺答汗猛地一掌拍在矮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酒碗倾倒,浑浊的马奶酒泼洒在羊皮地图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渍!
他霍然起身,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住那依旧面无表情的使者,声音如同受赡野兽般嘶吼咆哮:
“狂妄!无知鼠辈!安敢如此羞辱本汗?!你!来送此信,就不怕本汗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吗?!”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整个金帐,空气仿佛凝固,几名首领下意识地握紧炼柄,只待大汗一声令下,便将这不知死活的明人剁成肉泥!
那使者终于抬起了眼。
然而,他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依旧是那副冰冷、空洞、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
他平静地迎上俺答汗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嘴唇紧闭,不发一言。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俺答汗的滔怒火,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
他死死盯着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胸中翻腾的杀意竟一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这明人……竟连死都不怕?!
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俺答汗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他明白,这口气,绝不能咽下!若连如此赤裸裸的羞辱都不敢回应,他这大汗的威信何在?
麾下数万铁骑的士气何在?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他也必须接下这战书!否则,就算冲进京畿,他这支军队的脊梁骨也断了!
“好!好一个靖海伯陈恪!”俺答汗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回去告诉陈恪!本汗应战!今日正午,两军阵前,摆开阵势,一决生死!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那使者闻言,依旧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听到一句无关紧要的吩咐。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沉稳如初,在无数道或愤怒、或惊愕、或忌惮的目光注视下,掀开帐帘,大步流星地走入帐外刺目的晨光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喧嚣的军营里。
帐内死寂片刻。
随即,爆发出震的欢呼!
“大汗英明!”
“正午决战!正午决战!”
“哈哈!明人找死!竟敢与我等在野外决战!”
“长生保佑!此乃赐良机!杀光他们!”
部落首领们狂喜不已,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贪婪。
野战!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不用去爬那该死的城墙,不用面对滚木礌礌石和金汁,在广袤的平原上,用他们最擅长的骑兵冲锋碾碎敌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
俺答汗缓缓坐回虎皮大椅,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目光扫过狂喜的部下,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陈恪……此人绝非莽夫。
他敢下此战书,必有倚仗。
但这一战,他不得不接!不仅是为了一口气,更是为了凝聚军心,为了证明他草原雄鹰的尊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闷雷,压下帐内的喧嚣:“传令!各部即刻整军!备战!正午时分,本汗要亲率尔等,踏平明军!让那陈恪,为他的狂妄付出代价!”
“吼——!”帐内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金帐之外,鞑靼大营的战鼓隆隆擂响,号角声穿云裂石,数万铁骑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磨砺爪牙,准备着正午那场决定性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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