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在竹楼里漫溢,混着窗外潮湿的夜气,凝成一团温吞的雾。林婉攥着衣角的手指慢慢松开,方才被苏瑶抓包时红透的耳根还没褪热,眼底却已燃起别样的光。方才藏在药碾子后面偷看的话本还卷着角,那上面绣像里的侠客正挥剑劈开云雾,此刻却忽然比不上苏瑶指尖飘落的药渣。
“真的比话本里的飞檐走壁还好看?” 趴在案边的仰起脸,鼻尖沾着点甘草末。她总爱把苏瑶配药时剩下的药屑当糖吃,每次都被敲着手背也不悔改。
苏瑶将最后一张药方压在镇纸下,那方青石雕着缠枝莲的镇纸还是师祖爷传下来的。她抬手替林擦掉鼻尖的药末,指尖掠过孩子柔软的发顶时,动作里带着近乎虔诚的轻缓。“师祖爷年轻时,背着药箱走过三千里地。” 她的声音像浸在蜜里的枇杷膏,稠稠的裹着暖意,“那年南边闹疫,官府封了城,他就从护城河的水洞钻进去。”
林婉忽然挺直脊背,怀里的话本硌得肋骨发疼。她想起话本里写的孤胆英雄,也是这样在月黑风高时潜入敌营。
“洞里全是淤泥,” 苏瑶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裂纹,仿佛正描摹着那些陈年旧事,“他那身新做的藏青长衫,爬出来时成了墨色,唯有药箱是干净的。后来城里的人,是那口箱子里的草木,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张思贞的手指在药案上画着圈,案上晾晒的陈皮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苏瑶的那年秋的颜色。“师祖爷会飞吗?就像话本里的神仙那样。”
苏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他不会飞,却能在雪夜里走通没人敢过的黑风口。” 她起身去灶台添了把火,药罐里的咕嘟声愈发绵长,“有年冬,山那边的村子里孩子出痘,他背着药箱就去了。那风口的雪能埋住人,他走一步就用树枝插个记号,怕回来时找不着路。等他把最后一味药送到,自己半边身子都冻僵了,在老乡的热炕上躺了三才缓过来。”
林婉悄悄把话本塞进竹筐最底层,那里还堆着没分拣的艾草,青绿色的叶片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她忽然想起前日跟着苏瑶去后山采药,看到崖壁上长着株珍稀的还魂草,苏瑶就是用师祖爷传下来的绳结技法,才稳稳荡到岩边采回来。当时只觉得惊险,此刻想来,倒比话本里的轻功更让人心里发颤。
“那棵银杏树,” 苏瑶望着窗外的夜色,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是师祖爷年轻时亲手栽的。他医者就该像这树,不张扬,却有韧劲。春发芽时不争俏,夏结果时不炫耀,秋落叶时不慌张,冬枝桠在雪地里站着,也自有风骨。”
药香忽然变得浓郁起来,苏瑶掀开药罐的盖子,白汽腾起时,恍惚能看见许多年前的景象:穿长衫的年轻人在院里翻晒药材,阳光透过银杏叶落在他认真的眉眼上;风雪夜归人跺着脚上的雪,药箱上的铜锁叮当作响;或是在油灯下一笔一划抄药方,笔尖在纸上洇开淡淡的墨痕。
“等你们能用银匙准确称出三钱七分的当归,” 苏瑶用竹勺舀起药汁,琥珀色的液体在勺里轻轻晃动,“我就带你们去看那棵树。” 她的目光穿过窗纸,仿佛已触到那粗如石碾的树干,“现在这个时节,银杏该落果了。捡几颗饱满的种实回来,我们也试着种种看。”
张思贞的指尖刚触到药柜上的铜环,闻言猛地顿住。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 “雪莲” 标签下方的抽屉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极了师祖爷药方上那抹故作玄虚的墨迹。她忽然想起镇上药铺的掌柜总爱拍着柜台吹嘘,自家藏着三百年的野山参,须根上还沾着长白山的冻土,此刻想来,倒像是被师祖爷料中了心思。
林婉正用银匙拨弄着戥子上的川贝,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银匙碰撞瓷碗的脆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夜蛾。“师祖爷这是哄人呢?” 她歪着头看苏瑶展开另一张泛黄的药方,纸上用朱砂圈住的 “虫草” 二字旁边,还画着个俏皮的注解 ——“雨后三日采者佳,勿信陈年旧货”。
苏瑶将药方凑近油灯,橘色的光晕在她睫毛上跳动。“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了把普通药材炒成价的把戏。” 她的指尖划过纸页边缘的折痕,那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痕迹,“有回在凉州城,看见个货郎把晒干的蒲公英成是‘山雪绒’,五文钱一撮,买的人还挤破了头。”
风从竹楼缝隙钻进来,吹得药架上悬挂的药铃叮当作响。张思贞忽然想起去年跟着苏瑶去海拔三千米的雪山采药,凌晨时分踩着没膝的积雪往上爬,鞋底的冰碴子硌得脚生疼。直到朝阳漫过雪峰,才在背阴处发现那丛裹着冰晶的雪莲,苏瑶用银刀心翼翼地割下花茎时,花瓣上的雪水顺着刀身滑落,在冻土上砸出个的坑。
“那采回来的雪莲,” 张思贞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雪水般的清冽,“您用井水冲洗时,我看见根须上还缠着冰粒。”
苏瑶抬眼时,灯光恰好落在她眼角的笑纹里。“你师祖爷,真正的好药材从不用年岁话。” 她从药柜最底层抽出个青瓷罐,揭开盖子时,一股清苦的香气漫开来,“就像这罐去年的雪莲,阴干后存放在陶瓮里,药效比那些号称‘千年’的陈货好上十倍。”
林婉凑过去看,罐子里的雪莲干呈淡淡的紫蓝色,花瓣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冰晶压痕,像被时光凝固的雪。她忽然明白,为何师祖爷的药方总要在旁标注采制时节,那些看似随意的批注 ——“露水生时采薄荷”“霜落前三日收茱萸”,藏着的哪里是玄虚,分明是对草木最虔诚的尊重。
药罐里的药汁开始冒泡,细密的白汽裹着药香爬上房梁。张思贞轻轻推开 “雪莲” 抽屉,里面铺着防潮的油纸,整齐码放的雪莲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想起苏瑶过,师祖爷晚年总爱坐在银杏树下翻药方,遇到那些故意写得玄乎的字句,就会笑着用朱笔圈出来,对围在身边的弟子:“行医饶心要像琉璃盏,透亮着才好,别被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蒙了眼。”
林婉将银匙放回药箱,金属碰撞的轻响里,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的清晨,师祖爷背着药篓从雪山上下来,篓子里的雪莲还沾着新雪,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他或许不会像话本里的神仙那样腾云驾雾,却能用最朴素的智慧,在药方上写下比传奇更动饶注解。
竹楼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将张思贞指尖的影子投在药方上,与那方淡粉的 “苏” 字印重叠在一起。她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仿佛能触到刻章时的力道 —— 那竖钩入石三分的决绝,该是腕间凝聚了多少气力,才让朱砂之下的青田石至今仍透着锋芒。
“半篓草药换块石头?” 林婉正用细棉线捆扎晒干的金银花,闻言忽然停了手,线团从膝头滚落,缠在装着苍术的竹篮把手上。“那师祖爷岂不是亏了?”
苏瑶从药箱底层翻出块巴掌大的青田石,石面上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时他的药铺刚开张,货架上的药材加起来也不满三篓。” 她将石头递给张思贞,掌心的温度透过石料漫过来,“那乞丐发着高热,躺在药铺门口的石阶上,怀里还揣着块捡来的青田石,是从山涧里捞的,能换碗热汤喝。”
张思贞摩挲着石头上的刻痕,指尖能摸到那些未完成的笔画。她想起镇上刻章铺的老先生,总刻章如做人,藏锋还是露刃,都在手腕的轻重里。师祖爷这方印,分明是把锋芒全摆在明处,却又在收尾处藏着几分收束的温柔,像极了他开的药方 —— 猛药里总带着些调和的甘味。
“他把药铺里最后半篓柴胡全给了乞丐,” 苏瑶的声音里裹着潮湿的暖意,“自己拿着石头蹲在门槛上刻了整夜。亮时印泥还没干,就盖在了给乞丐的药方上。那方子现在还收在柜里第三格,边角都磨破了,却比任何珍本都金贵。”
林婉弯腰去捡线团,目光扫过药柜底层那个 “仁心” 木牌。阳光从竹窗斜射进来,在木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被无数手指摩挲出的圆润边角,底下分明还藏着最初的棱角。她忽然想起苏瑶过,师祖爷晚年给孩童诊脉时,总爱把木牌握在手心,等孩子不再哭闹了,就把带着体温的木牌放在他们掌心把玩。
“您看这横折处,” 张思贞指着印章上的 “苏” 字,“像是故意刻得往里收了收。” 就像药刀割开皮肉时,总在最后关头轻缓半分,留着三分余地。
苏瑶接过青田石,对着灯光端详。石面上的刻痕里还嵌着些许药粉,不知是哪年碾药时溅上去的。“他刻章和行医一样,太刚易折,太柔则钝。”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细碎的光,“那年他给山里的猎户治箭伤,用的就是这方印盖的方子。猎户后来送他张熊皮,他却把皮裁成了护膝,冬给来看病的老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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