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啊,不知什么原因闹饥荒。
到处都是尸横遍野,卖儿卖女的,很多村子都死绝了。
路上连棵树都没有,连根野草都被人扒光了。”
胡老汉到这里,猛抽了一口烟袋,缓缓吐出青白的烟雾。
烟雾在正午的阳光下盘旋上升,仿佛要把那些陈年的苦难都带出来。
“有人是仙人打架,余波毁了庄稼;有人是灾,三年大旱。”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又像是望回了五十年前的那个春。
“我爹娘死在逃荒的路上,就剩我一个。
十八岁,半大子,当时饿得眼睛发绿。
听到半道上有人,南边官道上有人设粥棚救济灾民,就跟着人潮往南走。”
到这里,他看了眼绾绾。
少女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聆听的专注。
胡老汉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他活了七十多年,见过路过的修士不算少。
基本上都是高高在上,俯视着看着他们这些凡人。
可从未有人会像眼前的少女一样,安静,平和。
会听他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讲这些陈年旧事。
“大约走了三三夜。”
胡老汉继续道。
“走到了双桥镇乱葬岗附近,实在走不动了。
腿已经没了知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就随意躺在,乱葬岗的一个坟头上。
想着死就死吧,至少还有这么多人陪着,到了下面也不寂寞。”
灶房门口,秦月择豆角的手慢了下来。
她抬起头,望向院中那个佝偻着背,在烟雾中回忆往事的男人。
眼中流淌着一种,跨越了五十年的柔光。
“然后呢?”
绾绾轻声问道。
“然后啊——”
胡老汉又抽了一口烟,这次吐得慢了些。
“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在哭。”
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是个丫头,穿的破破烂烂,蹲在一个新坟头前哭。
边哭边骂,骂骂地骂官府骂仙门。
骂的那话可难听了,我在坟堆那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灶房的秦月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仙人您听听,这老东西,到现在还记得我骂人。”
“能不记得吗?”
胡老汉瞪了她一眼,但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责怪,只有藏不住的温柔。
“你那会儿骂的,连路过的野狗都夹着尾巴绕道走。
我躺在那儿想,这姑娘脾气真大,死六还有这么大劲儿骂人。”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绾绾:
“我本来没想管。
自己都快死了,哪还有心思管别人?
可那丫头哭得太惨了,哭得我心里发毛——不是害怕。
是那种……听着别人哭,自己心里也跟着揪起来的难受。”
绾绾点零头。她懂那种感觉。
“我就爬起来,攒了最后一点力气,挪到她跟前。”
胡老汉模仿着自己当年的语气,声音刻意放得稚嫩了些。
却因年老沙哑而显得有些滑稽。
“我问她:‘姑娘,你哭啥呢?’”
秦月笑着摇头,手里的豆角择得更快了,嘴角却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抬头瞪我,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红肿肿的,凶巴巴地:‘关你屁事!’”
绾绾愣了愣,随即掩嘴轻笑了一声。
“我就:‘是不关我事,但你这么哭,把路过野狗都吓跑了。
我还想着等会儿要是有野狗过来,我跟它商量商量,让它咬我一口,我咬它一口。
你这么一骂,它都不敢来了。’”
秦月“哎哟”一声,笑骂道:
“你这老不正经的,在仙人面前这些!”
“实话嘛。”
胡老汉也笑了,露出一口发黄却还算齐全的牙。
“那会儿真是这么想的。
饿到那份上,什么尊严、什么怕死,都顾不上了,就想做个饱死鬼。”
他看向绾绾,发现少女眼中没有鄙夷,只有平静。
“她听我这么,愣了半,然后‘哇’一声哭得更凶了。”
胡老汉着,自己都笑了起来,眼角堆起深深的鱼尾纹。
“边哭边:‘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这么惨了你还逗我!’”
“我就蹲下来——
其实那会儿腿软,蹲下去差点没站起来——
跟她:
‘我也惨啊。你看,我爹娘死了,我也快死了,咱俩半斤八两。’”
“她就不哭了,瞪着眼睛看我,看了好久。
然后问我:‘你真快死了?’”
胡老汉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
烟雾在空中盘旋,渐渐散开。
“我:
‘真快了。三没吃正经东西,就靠啃树皮喝露水,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她就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估计也饿得够呛——
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那座新坟前,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窝窝头。”
胡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很柔,很缓。
“那是她爹,留给她的。
她掰了一大半——真的是一大半,她自己就留了一口——递给我。”
灶房门口的秦月择材手停住了。
她低下头,鬓角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
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
胡老汉没看她,只是看着绾绾,眼神却像是穿过了她,回到了那个乱葬岗的午后:
“她:‘吃吧。吃饱了,帮我把我爹埋深点儿,野狗刨不出来。’”
院子里静了片刻。
只有烟锅里烟丝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还有远处村口隐约传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喧闹声。
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下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是在为这段往事打着节拍。
“那窝窝头真硬啊。”
胡老汉轻声,声音里有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平静。
“硬得跟石头似的,得用水泡软了才能咽下去。
但那时候,我觉得那是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灶房门口的秦月。
老妇人依旧低着头。
但绾绾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她手背上。
“后来我才知道,”
胡老汉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一个秘密。
“她那半个窝窝头,是她最后的口粮。
给了我,她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再后来呢?”
绾绾轻声问道。
“再后来……”
胡老汉把烟锅在石凳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燃尽的烟灰。
“我吃了她的窝窝头,有力气了。
就帮她把她爹的坟重新垒了垒,垒得结结实实的。
还用脚踩实了,确保野狗刨不开。”
“然后我问她:‘你打算去哪儿?’”
“她不知道。娘死得早,爹刚死,没亲戚投奔,也没地方去。”
“我:‘我也没地方去。’”
胡老汉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纯粹,很干净。
像是剥开了七十多年岁月风霜后,露出的那颗十八岁少年的心。
“然后我就:‘要不咱俩搭个伴儿?路上要死也有个照应,要活……就一起活。’”
“她看了我好久——真的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答应了——最后点零头。”
“就这样,”
他摊了摊手,动作里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缓慢而认真的洒脱。
“我俩就搭上伴儿了。一路往南走,走到双桥镇,粥棚早就撤了。
我们又往东走,走到高腾郡,正赶上郡守老爷招人修城墙,管饭。
我俩就留下来,我搬砖,她给工棚做饭。”
“修了三年城墙,风吹日晒的,苦是苦,但至少能吃上饱饭。
攒零钱,就在洛川村买了这块地,盖了这间土坯房。”
胡老汉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简陋的院墙。
扫过墙角堆放的柴禾,最后落在灶房门口那个相伴了五十年的老妇人身上。
他的眼神温柔。
“这一住,”
他轻轻道。
“就是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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