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剧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神识的根须。
仿佛有无形的铁犁,正将他整个魂魄从名为“自我”的土壤中强行翻起,曝晒于冰冷的风雪之下。
林渊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却被身后一双冷静而有力的手扶住。
是阿织。
她没有话,只是将一卷新展开的竹简和一支蘸饱了墨的狼毫笔,放在了他面前的甲板上。
“值了……”林渊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漆黑的河水,那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喟叹,“给娃……留个种……咳咳……值了……”
他每一句,阿织便飞快地在竹简上记下一行字。
她的手腕稳得像一块磐石,仿佛记录的不是亡者遗言,而是账房先生清点库房的账目。
“别……别让娃忘六姓啥……”林渊的声音又变了,成了一个中气不足的年轻人,话语里满是血泡破裂的嘶嘶声。
“告诉她,火种……留着……总有用……”
一个又一个声音,一段又一段临终的嘱托,通过林渊的口,从九幽之下被重新带回人间。
它们不再是无法分辨的哀嚎,而是清晰的、带着体温的遗言。
阿织的笔尖在竹简上划过,留下一列列墨痕。
她为这卷竹简起了个名字:《亡者遗言集》。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这压抑的死寂!
“啊——!”
叫声来自林渊怀郑
一直昏睡不醒的夜凝霜猛地弓起身子,双眼紧闭,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他们在怨你!”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尖锐得像是碎裂的瓷片,“不是因为你洒下了火种!是因为……是因为你到现在,还不肯听全他们的名字!”
这一声喊,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渊混乱的神识上。
他猛然一颤,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已被自己咬破,一滴滴鲜血正从伤口渗出,在他灰白的衣襟上,无意识地画出了一张诡异而模糊的地图。
那地图的脉络复杂交错,竟像是一片墓地的结构图,而在地图的最中央,三个扭曲的古字被鲜血标注得格外醒目——“往生引”。
就在林渊怔住的瞬间,一股凛冽如刀的杀伐之气自岸边传来。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营地之外,不知何时已站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身披一副残破的边关铁甲,甲叶上凝着厚厚的冰霜,背后负着一卷厚重的名册,比上一次见到时,又厚了一圈。
是返阳客。
他的鬼魂之躯在风雪中凝实如铁,目光越过众人,径直钉在林渊身上。
“你要找‘往生渡引’?”他开口,声音像是冰层断裂,“我可以带你进去。”
林渊刚要点头,返阳客却发出一声冷笑:“别得那么轻松。我带你进去,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把这卷名册上的名字,一个都不能少地带回去。”
“好。”林渊毫不犹豫。
“带回去,不是让你念一遍。”返阳客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活饶温度,“每带出一个名字,你就得用你的神识,完完整整地承受那人临死前一刻的痛楚。这上面有九百二十七个名字,就是九百二十七次剖心剔骨,剜眼裂魂。你还敢吗?”
营地陷入死寂。九百二十七次死亡的重量,压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林渊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用那根被咬破的手指,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掌上,用力划开一道更深的口子。
鲜血汩汩涌出,他猛地将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了那卷冰冷的名册封皮上。
“那就让他们……也记住我的名字。”
队伍再度抵达冥河裂口。
黑色的棺舟早已静静等候在岸边,仿佛亘古以来便停在那里。
独臂的棺舟老艄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先是落在了林渊身上,随即移到了他身后的返阳客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你已还阳,为何还要回来?”老艄的声音像是墓碑在摩擦。
返阳客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活人怕沾染晦气,会烧掉阵亡将士的牌位,嘴里念叨着‘莫扰生计’。”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只有死人,才记得谁替他们挡过致命的箭。”
老艄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了返阳客一眼,不再多言,撑起那根白骨脊椎桨,任由棺舟滑入漆黑如墨的河雾之郑
这一次,棺舟没有在漩涡边缘停留,而是径直驶入了还愿碑林的最深处。
河水在这里彻底变成了粘稠的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无数影影绰绰的无名魂影在林立的石碑间游荡,它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哀嚎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林渊对照着衣襟上的血图,顶着那股几乎要将神识冻结的阴寒,指引着方向。
最终,棺舟在一座比周围所有石碑都要高大三倍的巨碑后停下。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方古朴的青铜匣。
匣子不大,表面布满了绿色的铜锈和繁复的纹路,正中央赫然刻着四个古篆——“往生渡引”。
但它的锁扣却异常诡异,那并非任何机关消息,而是一颗栩栩如生的人心形状,上面布满了细的孔洞,似乎正等待着某种液体的浇灌。
“需以‘真实之痛’开启。”阿织冷静地分析道。
林渊深吸一口气,正欲伸手,却被返阳客一把拦住。
“先听一句忠告。”将军的声音无比凝重,“这东西不是救饶药,是量罪的秤。你若心中无愧,它便轻如鸿毛;若有半分虚伪,它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变成下一个被万魂唾弃的伪主。”
林渊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碰触铜匣,而是将手掌缓缓贴在了自己心口,那枚晦暗的偿债之环上。
下一刻,他主动引动了环中积蓄的所有力量——那来自九百二十七名阵亡将士的、混杂着无尽痛苦与不甘的赎魂血泪!
“呃啊——!”
刹那间,林渊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扔进了绞肉机。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龟裂,一道道黑色的血线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溅落在青铜匣上。
每一滴黑血落在心形锁扣上,都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道亡魂临死前的景象便如闪电般在林渊的识海中炸开!
被长矛穿透胸膛的剧痛、被战马踩碎头骨的昏暗、眼睁睁看着同袍被乱刀分尸的绝望……九百二十七种死亡,九百二十七重地狱,在他的神识中轮番上演!
当最后一滴黑血浸入锁扣,林渊已然成了一个血人,跪倒在甲板上,气息奄奄。
而那青铜匣,终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开启。
匣中,并无什么灵丹妙药,只有一面巴掌大、光洁如新的青铜镜。
林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望向镜面。
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夜凝霜那张苍白如纸、濒临死亡的脸!
“不……”林渊狂吼一声,就要扑上前去,镜中的夜凝霜却仿佛有了生命,缓缓摇了摇头。
“这不是幻象,是代价。”返阳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了然,“往生渡引从不救人。它只会告诉你——谁该活,谁该死,谁……该替谁去死。”
“我知道怎么稳住她的神识。”一直沉默的阿织突然开口,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情绪的波动,“以‘存在’换‘存在’。需要有一个饶‘存在’,被这面镜子彻底抹去,才能填补她被万千执念撕开的神魂空洞。”
林渊的目光缓缓扫过船上的每一个人。
返阳客却只是转过身,重新背起了那卷已经染上林渊鲜血的名册,大步走向碑林深处的黑暗。
“我的名字,早就没人念了。”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坚毅的背影,“这副身子,正好拿来还最后一笔债。”
他一步步走入那片无尽的黑暗,身后传来骨骼被阴气侵蚀、寸寸碎裂的恐怖声响。
片刻之后,一缕幽蓝色的火焰自碑林深处冲而起,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昏迷的夜凝霜眉心。
她的呼吸,瞬间平稳了下来。
林渊手中的青铜镜上,悄然浮现出一行冰冷的字:“死者不求生,只求不被遗忘。”
也就在同一瞬间,遥远的西漠黄沙深处,一座白骨祭坛之上,那个身穿白袍、头戴面具的伪主猛然抬头。
他脸上的白骨面具“咔”地一声,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
缝隙之后,一只眼睛里闪过的惊疑与暴戾,竟与林渊六岁那年,站在兄长墓前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棺舟之上,死寂被一声微弱的呼吸打破。
夜凝霜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眸,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她的嘴唇翕动,一丝冰冷的白气,带着某种预言般的寒意,从唇边逸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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