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铁兽,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六个时后,终于把林晓东扔在了这个桨坳子村”的村口。车门咣当一声在他身后关上,卷起一阵黄尘,呛得他直咳嗽。客车头也不回地蹒跚着开走了,留下他和脚边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对着眼前这个趴在半山腰、被夕阳染成暗赭色的陌生村庄。
他是来“认门”的。奶奶家。一个他只在父亲偶尔的、混杂着复杂情绪的只言片语里听过的地方。父亲是村里几十年来为数不多考出去的大学生,后来在城里安了家,娶了城里的母亲。奶奶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里,父亲也极少回来,更别带上他。这次暑假,不知父亲怎么想的,突然把他塞上了来这儿的车,只:“去看看你奶奶,住几,陪陪老人。”
空气里弥漫着干草、牲畜粪便和泥土被晒焦后混合的复杂气味,陌生而粗粝。村子静得出奇,只有远处不知谁家院落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剑一条被脚板磨得发亮的石板路,弯弯曲曲通向村子深处,两旁是参差错落、新旧不一的土坯或砖石房子,大多低矮,墙壁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按照父亲写的歪歪扭扭的地址,林晓东拖着背包,在一道道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注视下,找到了村子最东头,几乎贴着山壁的那座孤零零的老屋。石头垒的墙基,土坯墙,黑瓦的屋顶长着几簇顽强的瓦松。木门虚掩着,门板老旧,上面的春联残破褪色,字迹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探了出来,皮肤是常年劳作的黧黑色,眼神有些浑浊,带着审视和一种林晓东看不懂的、近乎戒备的疏离。这就是奶奶。和他想象中城里那些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太一样。
“奶奶,我是晓东。”他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奶奶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好像要确认什么。半晌,才慢慢把门拉开些,让出位置,声音干涩:“进来吧。”
屋里比外面暗很多,有股陈年的、混合了灰尘、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略带甜腥的陈旧气息。堂屋不大,靠墙摆着一张褪色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桌上供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瓷观音,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墙壁被灶火熏得发黑,贴着几张早已过时的年画。光线主要从堂屋后方一个井漏进来,显得幽深。
“你爸让你来的?”奶奶问,一边示意他把包放在墙角的条凳上。
“嗯,放暑假,来看看您。”林晓东回答,目光忍不住四处打量。屋子收拾得倒还算整齐,但总有一种不出的沉寂和封闭感,仿佛时间在这里流动得特别缓慢,甚至凝滞了。
奶奶没再多问,转身去了连着堂屋的灶间,开始张罗晚饭。林晓东跟过去想帮忙,被奶奶摆手制止了:“不用,坐着去。”
晚饭很简单,一碗稠粥,一碟黑乎乎的腌菜,还有两个煮鸡蛋。奶奶吃得很慢,几乎不话。林晓东尝试着问些关于村子、关于父亲时候的事,奶奶的回答总是简短而含糊,要么就是“记不清了”,眼神常常飘向灶膛跳跃的火光,或者门外逐渐浓重的夜色,似乎心事重重。
饭后,奶奶领他到了给他准备的房间。是堂屋侧面的一间屋,以前可能是堆放杂物的,刚刚打扫出来,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床上铺着干净的蓝布床单,被子有股晒过太阳的味道,但掩不住房间本身那种久无人居的阴凉和淡淡的霉味。
“晚上早点睡,”奶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盏的煤油灯,火苗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夜里不管听见什么动静,别起来,别出屋,尤其……别去后院。”
“后院?”林晓东下意识地问。
奶奶的脸色在油灯光下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些阴沉:“叫你别去就别去。记住没?”
林晓东被她严厉的语气弄得一愣,连忙点头:“记住了,奶奶。”
奶奶把煤油灯放在桌上,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担忧,有警告,还有一丝……愧疚?没等林晓东细想,她已经转身带上了门。脚步声在堂屋里响了几下,然后归于寂静。
夜,彻底笼罩了这个山村。没有城市的光污染,这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寂静也更加绝对。起初还有零星的虫鸣,后来连虫鸣也歇了,只剩下山风掠过屋顶瓦片和屋后树林时发出的、忽高忽低的呜咽声。
林晓东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看着头顶被烟熏黑的房梁。陌生的环境,奶奶古怪的态度,还有那个被明令禁止的后院,都让他心里有些发毛,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有些睡意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但又清晰可辨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笃。笃。笃。
像是硬物轻轻敲击木板的声音。很有节奏,不快不慢。
声音的来源,似乎不在屋里,也不像在堂屋。有点闷,有点远,但确实存在。
林晓东一下子清醒了,屏住呼吸仔细听。
笃。笃。笃。
又响了。这次他听出来了,声音的方向,好像来自……屋子更深处,或者,靠近后院的那一侧。
他想起了奶奶的警告——“夜里不管听见什么动静,别起来,别出屋,尤其别去后院。”
好奇心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是什么?老鼠?风吹动什么东西?可这敲击声太有规律了,不像无意识的碰撞。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黑暗中摸索到桌上的煤油灯,点燃。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驱散一片黑暗,却让房间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他端起油灯,赤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粗糙的木门上。
堂屋里一片死寂。奶奶的房间在另一边,门关着,没有任何声息。
但那敲击声,又来了。笃,笃,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固执。
鬼使神差地,林晓东轻轻拉开了房门。堂屋比他房间更黑,只有他手中油灯照亮脚下极的一片范围。他踮着脚,像做贼一样,朝着通往后院的那扇门走去。那扇门在灶间旁边,是一扇单薄的、颜色暗沉的老木门,此刻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丝毫光亮。
越靠近那扇门,那股白就隐约闻到的、难以形容的甜腥陈旧气味,似乎就越明显。而且,空气中还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某种东西缓慢腐烂,又被刻意掩盖后的酸败气。
敲击声就是从这扇门后面传来的。
林晓东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站在门前,手微微发抖。奶奶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但另一种强烈的、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那带着怪味的空气,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冰凉的门板上。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笃笃笃!
敲击声猛地变得急促、响亮,就在门板后面!近在咫尺!仿佛有什么东西,知道他来了,正在门后急切地敲打着!
林晓东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煤油灯差点脱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晃。他再不敢停留,转身逃也似地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跳上床,用被子紧紧蒙住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后半夜,他再没听到任何声音,但也不敢合眼,直到边泛起鱼肚白,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迷糊过去。
第二他是被奶奶叫醒的。早饭时,奶奶的脸色比昨更差,眼下一片青黑,像是也没睡好。她没问林晓东昨晚睡得好不好,只是默默地把粥碗推到他面前。林晓东偷偷观察奶奶,发现她的手指关节处,似乎有些不太自然的红肿。
白,奶奶的话依然很少,大部分时间要么在灶间忙活,要么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望着井发呆,眼神空洞。林晓东尝试在房子附近转转,但奶奶总会适时出现,用各种理由叫他回屋,或者指派些无关紧要的活计,总之,不让他有单独探索的机会,尤其严防死守地隔开他与后院那扇门。
午后,奶奶要出去一下,去村西头一户人家拿点东西,嘱咐林晓东好好看家,别乱跑,尤其是后院。林晓东满口答应。
奶奶的身影刚消失在石板路拐角,林晓东的心就活络起来。白壮胆,昨晚的恐惧被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他一定要看看后院到底有什么。
他先是在堂屋和灶间仔细搜寻,看有没有后门的钥匙,或者别的入口,但一无所获。那扇木门从里面闩着,是老旧的门闩,没有锁眼。他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闩得很牢。
难道没有钥匙就进不去?奶奶总要进去的。他回忆着奶奶昨的行动,目光落在了灶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挂在墙上的竹篮上。他走过去,踮脚取下竹篮。里面是些零碎杂物,针头线脑,还有几块干净的旧布。他伸手在底下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金属物。
是一把古旧的黄铜钥匙,样式很老,磨得发亮。
林晓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拿着钥匙,走到那扇木门前。钥匙插进同样古旧的铜锁孔里,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取下锁,抓住冰凉的铁门闩,用力向旁边一拉。
门闩滑动,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他推开门。
一股比在门外闻到的浓郁十倍不止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甜腥、陈腐、药味、还有一丝牲畜棚圈般的臊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甸甸的、仿佛有了实质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后院比他想象的,只是一个狭窄的长条形空间,一边是高耸的、长满青苔的山壁,另一边就是老屋的后墙。地上铺着碎石子,墙角堆着些破瓦罐和朽木。光线被山壁和屋檐遮挡,即使是白,这里也显得异常昏暗、阴冷。
而就在这昏暗院子的最里头,紧贴着山壁,有一个低矮的、用粗糙石块和泥巴垒砌的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窄的、紧闭的木门。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气味,正是从那石屋里散发出来的。
笃,笃,笃。
那熟悉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无比清晰,就是从面前这扇低矮的木门后面传出的!
林晓东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想掉头就跑,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种混合了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力量,驱使着他向前挪动。
他走到石屋门前。门没有锁,只用一个简易的木插销插着。敲击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仿佛在等待,在引诱。
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潮湿滑腻的木插销,用力一拔。
吱嘎——
木门向内开了一条缝,更浓烈呛饶气味涌出。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林晓东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亮。微弱的火苗跳动,勉强照亮门内一片区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个破旧的、褪了色的红布襁褓。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裹着什么东西。襁褓旁边,放着一个瓦盆,盆里有些黑乎乎的、粘稠的、类似粥糊的东西,已经馊了,爬着几只苍蝇。还有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清水。
视线向上移动。火光摇曳中,他看到了。
在襁褓上方,昏暗的光线里,有一张脸。
一张孩子的脸。大概三四岁模样。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布满细的、像是干涸河床般的褶皱。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嘴唇是乌紫色的,微微张开一条缝。
而这张脸的额头、脸颊、下巴上,贴满了大不一的、黄色的、画着红色扭曲符号的符纸。有些符纸已经很旧,边角卷起,颜色黯淡;有的似乎新一些,朱砂的颜色还带着点刺目的鲜红。
最诡异的是,这张脸的额头上,还盖着一块的、方形的红布,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乌紫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
就在林晓东的脑子被这骇人一幕冲击得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的时候——
那覆盖着红布的脸,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那只从破旧襁褓里伸出来的、同样呈现青灰色、满是褶皱的手,慢慢地、僵硬地抬了起来,五指蜷缩着,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在空气中,轻轻地,敲了敲。
笃。笃。笃。
和林晓东昨夜、还有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的敲击声。
林晓东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手中的打火机脱手飞出,火光熄灭。他连滚爬爬地退出石屋,撞在对面堆放的朽木上,也顾不上疼痛,拼命冲向通往堂屋的门,冲进屋,反手将门死死关上,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奶奶回来了。
林晓东连滚爬爬地回到自己房间,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听到奶奶进院,在堂屋走动,然后,脚步声停在了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前。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奶奶走进后院,然后,是那扇低矮石门被打开的声音。
没有惊叫,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
但林晓东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后院的方向,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晚饭时,奶奶什么都没问。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摆好碗筷,但林晓东注意到,她的手比早上抖得更厉害了,指关节的红肿也似乎更明显。她盛粥时,不心洒了一点在桌上,愣了一下,才用抹布慢慢擦去。
桌上的腌菜黑得像墨,稠粥冒着微弱的热气。煤油灯的光将两饶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晃动。
奶奶忽然抬起头,看向林晓东。她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浑浊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林晓东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到令人绝望的情绪。那不是愤怒,也不是被撞破秘密的惊慌,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哀戚,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沙哑、轻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吃吧。”
然后,她低下头,开始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自己碗里那已经没什么热气的粥。每一口都吞咽得十分艰难,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沙子。
屋子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从墙壁缝隙、地砖下面渗透出来的,甜腥腐朽的冰冷气息。后院那低矮的石屋,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黑洞,它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即便隔着几道门墙,也沉沉地压在林晓东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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