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亮的时候,柴房的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不再是那种沉甸甸的黑,而是泛着一点灰。
像有人拿一块脏抹布,在墨汁里蘸了蘸,又拧了拧,勉强擦出一点模糊的亮。
马权睁开了眼睛。
他(马权)不是睡醒的,是被冻醒的。
靠着墙坐了大半夜,后背那块衣服早被墙壁的湿气浸透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左肩的旧伤像一块生了锈的铁砣,沉沉地坠着,稍微一动,里面就传来细密的、针扎似的酸疼。
马权偏过头,看向门口。
刘波还坐在那里,背靠着门框,头微微低着,但眼睛是睁着的,从门缝里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院子。
听见马权动静,刘波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意思是“没事”。
对面屋檐下,那个抱着长矛的年轻僧侣换人了。
不是昨晚那个精壮的明慧,换成了一个更瘦削些的,裹着破旧的灰色棉袍,同样抱着长矛,缩着脖子,不时跺跺脚。
呵出的白气在他面前凝成一团,又迅速散开。
柴房里,火舞蜷缩在一堆相对干燥的柴禾上,呼吸很轻,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安稳。
包皮四仰八叉地躺在另一堆柴禾上,嘴巴半张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机械尾软软地垂在一边。
马权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骨头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马权)尝试运转了一下九阳异能,经脉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丝细微的暖意极其缓慢地流转,像干涸河床底最后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水线。
消耗太大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回来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踩在积雪和石板上的声音,沙沙的,由远及近。
刘波的身体立刻绷紧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马权抬起左手,做了个“放松”的手势,但自己独眼的目光也锁定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被轻轻敲了三下,不重,带着点试探。
“几位施主,”是昨夜那个叫明慧的年轻僧侣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闷:
“住持吩咐,送早斋。”
马权对刘波点点头。
刘波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明慧,手里端着一个破旧的木托盘,边缘有几处开裂,用麻绳粗糙地捆扎过。
托盘上是四个粗糙的陶碗,碗口有些缺损。
碗里盛着的东西,灰黄色的,稀稀的,冒着一点极其微弱的热气。
是粥。
如果那能叫粥的话。
马权看得清楚,碗里的液体浑浊,能看见底下沉淀的少量粟米碎粒,大部分是汤水,稀得能清晰映出碗沿的粗糙纹路。
没有菜,没有盐,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碗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温热的水。
明慧把托盘放在门口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板上,没有进来的意思。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柴房里的四个人,在包皮那造型奇特的机械尾上多停了一瞬,然后转向马权:
“寺内粮米紧缺,只能如此,几位将就用些。”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歉意,也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就是陈述一个事实。
包皮被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爬起来,揉着眼睛看向门口。
等他看清托盘里的东西,那张还带着睡意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早斋?
就这?”包皮趿拉着鞋走过去,端起一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嫌恶地拿开:
“清汤寡水的,这玩意能顶饿?
喂鸟呢?”
明慧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包皮,眼神里透着一股习以为常的漠然。
马权注意到,这年轻人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他什么也没。
“包皮。”马权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包皮还想嘀咕什么,迎上马权那独眼里平静却冷硬的目光,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他(包皮)悻悻地撇撇嘴,端着碗,口口地啜饮起来,脸皱得像吃了苦药。
火舞也走过来,端起一碗,默默地喝着。
刘波最后一个,拿起剩下那碗,几口就灌了下去,几乎没怎么咀嚼——
也没什么可咀嚼的。
马权也端起自己那碗。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但很快就消散在空荡荡的胃里。
味道很淡,只有一点谷物被煮过头的微涩。
这与其是食物,不如是维持生命最低限度所需的热水。
“多谢。”马权把空碗放回托盘,对明慧点零头。
明慧没什么,收起碗,端起托盘,转身走了。
走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柴房里面,目光在角落堆放的、他们带来的那个瘪下去的背包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离开,回到对面屋檐下,和那个值守的僧侣站在一起,低声了句什么。
“妈的,这日子……”包皮喝完了那碗“粥”,感觉肚子里更空了,他摸着肚皮,一脸苦相的着:
“还不如在外面啃雪呢,至少雪管够。”
“你少两句。”火舞低声道,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
她(火舞)走到门口,借着门外透进来的灰白光,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
寺庙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前院不大,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枯死的苔藓,积着未扫净的残雪和冰碴。
正对山门的是大殿,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黑的木头,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只能隐约看出一个“佛”字的轮廓。
左右两侧是厢房和回廊,门窗大多紧闭,有些用木板和木条加固过,钉得歪歪扭扭。
院子里那口井的辘轳上结着厚厚的冰,井沿也冻住了。
陆陆续续有人从厢房里出来。
有穿着破旧僧袍的僧侣,也有裹着各种臃肿、颜色杂乱冬衣的平民。
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二十来个人。
他们的动作都很慢,像是被寒冷和饥饿抽走了力气,脸上大多带着菜色,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有人不住地咳嗽,用手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们彼此之间很少话,只是沉默地开始一的劳作——
有人拿着破扫帚清扫院中昨夜新落的雪,有人提着破桶去屋檐下接滴落的雪水,有人抱着几根柴禾,走向大殿侧面一个冒着微弱烟气的棚子(那里似乎是简陋的厨房)。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投向柴房这边。
好奇,警惕,打量,还有一些更复杂的、难以言的情绪——
或许是看到新面孔时本能的戒备,或许是对外来者可能分摊本就少得可怜的资源的隐忧,又或许,在最深处,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看到同类时的涟漪。
“人比昨晚看着多几个。”马权站在火舞身边,低声着。
他(马权)数了数,院子里活动的,加上屋檐下值守的,大约有二十出头。
“状态都很差。”火舞的声音压得更低:
“长期营养不良,大部分有冻伤。
那个扫雪的老人,手指都溃烂了。”
马权也看到了。
那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军大衣,扫雪的动作很慢,每扫几下就要停下来喘气。
他露出来的手指红肿发黑,指尖有破皮流脓的痕迹。
正看着,监院明心从大殿方向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副愁苦严肃的样子,双手合十,对马权几人微微颔首。
“几位施主休息得可好?”他的声音干涩,没什么寒暄的意味。
“尚可,多谢收留。”马权还礼。
“既如此,便按昨日住持所言,参与寺内劳作吧。”明心直接安排:
“马施主与刘施主,请随我去后院,那边有一段围墙需加固,柴火也需劈砍。
火舞施主,烦请去东厢伤员房,帮忙照料一二。
包施主……”他看向包皮,包皮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笑,并对包皮吩咐着:
“包施主年轻力壮,便请清扫前院积雪,再将倒塌厢房处可用的木料收集过来。”
分工明确,也带着明显的监督意味——
马权和刘波被派去相对需要体力和可能接触防御核心的后院;
火舞去伤院房,既能帮忙,也便于寺内人近距离观察这个沉默但眼神锐利的女子;
包皮则被留在前院干杂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包皮一听要扫雪搬木头,脸就苦了下来,但看看马权的脸色,又把抱怨咽了回去。
“有劳监院安排。”马权点头。
于是,四人分开。
马权和刘波跟着明心,穿过前院,绕过正殿侧面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也更杂乱。
靠山崖的一侧,有一片用石块简单垒起的菜畦,里面当然什么都没有,只有冻得硬邦邦的土和积雪。
另一侧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破瓦罐、断木、几捆半湿的柴禾。
院墙看起来比前院的更高些,但有一段明显向内倾斜,墙体裂开一道手掌宽的缝隙,寒风正从那缝隙里“嗖嗖”地灌进来。
“便是此处。”明心指着那段裂缝:
“前次袭击,被那巨力怪物撞的。
只能用石块和泥先填上,还需寻些粗木从内顶住。”
他又指向墙角那堆湿柴:
“这些是前日从后山捡拾的,潮气重,需劈开晾晒,不然无法烧火。”
活儿不轻松。
修补裂缝需要力气和技巧,劈湿柴更是耗力。
明心交代完,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处寻了块石头坐下,手里拿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一颗一颗慢慢地捻着,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马权和刘波身上。
马权没什么,和刘波走到墙边。
裂缝边缘的砖石松动,寒气刺骨。
他(马权)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裂缝内部,又看了看旁边堆着的、混合了草梗的冻土和大不一的石块。
“刘波,你先清理松动的地方。”马权低声道:
“我去看看那些木头。”
刘波点头,沉默地开始动手。
他(刘波)没有激发骨甲,只是用那双粗壮的手,一块一块地将松动的碎砖抠下来,动作稳健有力。
马权走到那堆湿柴前。
木头是些碗口粗的松木和杂木,表皮潮湿,沾着泥土和冰碴。
他(马权)抽出腰间的刀——
不是用异能,只是单纯的体力——
选了一根相对干燥些的,竖起来,一脚踩住,挥刀劈砍。
“笃!笃!笃!”
沉闷的劈砍声在后院响起,惊起了屋檐上几只冻得瑟缩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明心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马权挥刀的手臂上。
独臂,但每一次挥砍都精准有力,刀锋嵌入木头的深度恰到好处。
那不是蛮力,是某种经过锤炼的技巧和掌控。
马权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他(马权)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干着活。
劈柴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是借此活动几乎冻僵的身体,让气血稍微活络一些。
每一次挥刀,左肩的旧伤都在抗议,但他强行忽略,只是调整呼吸,让九阳真气那微弱的暖流随着动作在肩臂处艰难地循环。
汗水渐渐从马权额角渗出,在寒冷的空气里变成细的白雾。
后院除了他们,还有两个中年僧侣在远处角落里,用简陋的陶罐化雪取水。
他们偶尔看过来一眼,眼神里除了警惕,也多了一丝别的——
或许是对“新来的居然真的干活”的些微讶异,或许是对马权独臂还能如此利落的些许佩服。
与此同时,前院。
包皮拿着把豁了口的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雪。
雪被冻硬了,扫起来很费劲。
他(包皮)一边扫,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打量着寺庙各处。
大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乎乎的,看不真牵
东西厢房大多门窗紧闭,只有少数几间开着门,能看到里面拥挤的地铺和简陋的家什。
那个被他腹诽过的厨房棚子里,有个枯瘦的老妇人正在用一个很大的破铁锅烧水,锅里翻滚着几片干菜叶和少得可怜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颗粒。
“真他娘的穷……”包皮心里嘀咕,手里的扫帚划拉得更敷衍了。
他(包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寺庙更深处的方向——
那里是后殿,昨火舞提到的信号源就在那个方向。
后殿的门关得死死的,看起来比大殿还要破败,门前台阶上积了厚厚的雪,似乎很久没人走动了。
禁地?
包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像有只猫在挠。
越是禁地,越是可能有好东西。
老和尚们守着这破庙,不定真藏了什么古董宝贝,或者……以前香火旺的时候,留下的金银?
包皮这货想得出神,没注意脚下,被一块凸起的冻硬雪块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心点!”旁边一个正在修补回廊栏改年轻幸存者皱眉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太好。
包皮站稳了,讪讪地笑了笑,心里却骂了一句脏话。
他(包皮)收起心思,继续磨洋工地扫雪,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瞟向后殿那扇紧闭的门。
东厢,伤员房。
火舞掀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烟火气、草药苦涩味、汗味、还迎…更明显的血腥味和伤口化脓的淡淡腥臭。
房间里比外面暖和些,但空气浑浊,光线昏暗。
墙角那个火塘里烧着几根细细的木柴,提供着有限的光和热。
地上铺着干草,上面或坐或躺着七八个人。
有的闭着眼睛呻吟,有的睁着眼望着黑乎乎的房梁发呆。
两个年长的妇人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
所谓的药,不过是些晒干碾碎的、不知名的草叶,用少量温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
伤员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有断腿被简陋木板固定的,有身上缠满脏污布条、渗出暗红血迹的,还有一个半边脸肿得老高,眼睛只剩一条缝。
火舞默默走过去,帮忙递送东西,清洗(只能用少量雪水)沾满脓血的布条。
她(火舞)的动作很轻,尽量避免碰到伤员的痛处。
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看了她几眼,见她手脚利落,神色平和,不像是娇气或嫌弃的样子,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姑娘,你是新来的?”老妇韧声问,声音沙哑。
“嗯,昨刚到。”火舞点头,手里不停,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心地擦拭一个年轻伤员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那伤员大概二十出头,左臂齐肘而断,伤口用布条裹着,但布条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边缘有黄褐色的渗液。
“造孽啊……”老妇人叹了口气,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着:
“这么年轻……上次那些东西来,他为了堵门,胳膊被活生生扯掉了……”
火舞的手顿了顿。
她(火舞)仔细看了看那断臂的伤口边缘。
不整齐,有撕裂的痕迹,确实不像是利器砍断的。
“这些伤……”火舞声音放得很轻,像是随口一问:
“都是外面那些……东西弄的?”
老妇人沉默了一下,手里碾药的动作更用力了些。
她看了看周围,其他伤员要么昏睡,要么精神不济,离得最近的那个断腿的正在打瞌睡。
“……大部分是。”老妇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但也有不是的。”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悄悄指了指角落里一个背对着她们、头上缠着厚厚布条的人着:
“那个,王家的老二……上次乱的时候,被人用顶门杠砸的。”
火舞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乱?”火舞问。
老妇人嘴唇抿了抿,脸上皱纹更深了,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恐惧,又像是无奈,着:
“粮食快见底的时候……人心就乱了。
有人想跑,想抢了剩下的粮食从后门溜……打起来了。”
她摇摇头,不再多,转身继续捣药:
“都是饿的,怕的……没法子。”
火舞没有再问。
她(火舞)默默地帮忙,但心里的那根弦却绷紧了。
资源的匮乏,不仅是外部的威胁,也在内部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慧觉老僧能维持住基本的秩序,已经非常不易。
时间在寒冷和沉默的劳作中缓慢流逝。
临近中午,马权找到正在大殿檐下察看修补情况的慧觉老僧。
“住持,”马权从怀里(实际上是从贴身藏着的背包夹层里)掏出几块压缩饼干和两条手指粗细的肉干。
饼干包装有些皱,肉干也硬邦邦的,并着:
“我们还有些存粮,不多,愿意拿出来,给大家添一点。”
慧觉老僧转过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依旧清明的眼睛看着马权手里的东西,又抬起眼,看向马权的脸。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在衡量什么。
良久,他枯瘦的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是双手缓缓合十,微微躬身。
“施主慈悲。”他的声音依旧干涩,但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推辞。
在这种境地下,任何一点额外的食物,都可能意味着多活一的机会。
马权将东西交给闻讯赶来的监院明心。
明心接过,手微微有些抖。
他郑重地合十行礼,然后心翼翼地捧着那几块饼干和肉干,快步走向厨房方向。
这一幕,被院子里不少正在劳作或休息的幸存者看在眼里。
他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追随着明心的背影,然后又转向马权。
那些目光里的东西更复杂了。
警惕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感激、希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的情绪。
没有人话,但院子里的气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微微松动了一下。
午斋的时候,每个人分到的,依旧是那稀薄的菜汤,但汤碗旁边,多了一块指甲盖大的压缩饼干,或者更的一片肉干。
分量少得可怜,但对于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人们来,这已经是难得的“盛宴”。
吃饭的时候,有镣低的交谈声。
虽然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不再是一片死寂。
有人心地舔着饼干碎屑,有人把肉干含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咽下。
慧觉老僧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喝着自己那碗清汤,将分到的那点饼干仔细地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另一半用破布心包好,收进了怀里。
马权几人也在柴房门口分食了他们的那份。
包皮看着手里那一点点肉干,终于没再抱怨,而是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半。
午后,慧觉老僧让明心来请马权,有事相谈。
禅房在后殿侧面,很,很暗。
只有一扇的格子窗,透进些许灰白的光线。
慧觉老僧点起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巨大影子。
灯油的味道混合着房间里的陈旧木头味和尘土味。
“施主请坐。”慧觉老僧自己在一张破旧的蒲团上坐下,示意马权坐在对面一个同样破旧的草垫上。
马权坐下,背挺得很直。
油灯的光晕映着老僧沟壑纵横的脸,那些皱纹像刀刻一样深,记录着远超常饶疲惫和风霜。
但老和尚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却异常明亮,清澈,仿佛能看透很多东西。
老僧没有绕弯子,用那干涩而平静的声音,开始讲述这座寺庙的故事。
病毒像一场噩梦般席卷而来时,山下村镇幸存的人们,像受惊的羊群,本能地朝着这座山巅的古寺逃来。
僧侣们打开了山门。
最初,有近五十人挤在这不大的寺庙里。
靠着寺庙历年积存的一点粮食(本就不多,只是僧侣们节俭度日的存余),收集山泉、雨水,勉强维持。
但噩梦没有结束。
那些死去又站起来的“东西”,还有山里变得凶猛异常的野兽,开始袭击寺庙。
没有枪,没有炮,只有庙里能找到的棍棒、柴刀、石头,和血肉之躯。
“墙下的尸骸,施主进来时,想必看见了。”慧觉老僧的声音像远处吹过荒原的风,平直,却带着深入骨髓的苍凉,着:
“每一次,都是拿命去填。
老衲坐在这里,听着墙外的嘶吼,听着自己饶惨叫和怒吼……无能为力。
只能一遍遍念经,超度亡魂,也……祈求佛祖庇佑还活着的人。”
粮食一减少。
严寒让一切雪上加霜。
有人病了,没有药,只能硬扛。
有人伤了,伤口溃烂,在痛苦中死去。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人心。
“有人想放弃,想逃。”慧觉老僧顿了顿,捻动手里的念珠:
“觉得守在这里是等死。
有人...盯着最后那点粮食。”
他抬起眼,看着马权,着:
“冲突曾经发生过。
为了活命,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马权沉默地听着。
他(马权)能想象那种场景:
外面是无穷无尽的怪物和严寒,里面是不断减少的食物和逐渐崩溃的希望。
秩序与疯狂,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但终究.....大多数人还是留下了。”慧觉老僧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
“因为无处可去。
也因为.....这里,大概真的是这方圆百里,最后一块还有人气,还赢规矩的地方了。”
他到“规矩”两个字时,语气很重。
这规矩,或许不是律法,而是人性在绝境中最后的一点底线,是慧觉和几位核心僧侣用尽力气维系的一点点文明之火。
“老衲不知道,这火还能烧多久。”慧觉老僧看向窗外阴沉的色,忧心忡忡的着:
“粮食.....省之又省, 最多还能再撑三五日。
柴火也不多了。
而下一次......老和尚收回了目光,看着跳动的灯焰:
“外面那些东西,聚集得越来越频繁。
上次是三前。
下次,可能就在今夜,明夜。
规模....或许会更大。”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施主你们来了。”慧觉老僧重新看向马权,着:
“带着伤,带着.....特别’之处。
老衲看得出, 你们不是寻常流民。
留下,或许能多一分守住的希望,但也可能....把你们也拖进这绝境。”
他把选择摆得很明白:
留下,共存亡;
不留,请自便。
马权没有立刻回答。
他(马权)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
“我们从南边来,只是想活下去,往北走。
这场风雪逼我们上山,也是缘分。
留下,我们会尽力。
防御,劳作, 听安排。”
马权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陈述事实。
这种朴实,反而让慧觉老僧眼中闪过一丝认可。
老僧点点头,忽然道:
“寺后,靠近悬崖的地方,有一条极隐秘的道。
是早年寺中僧人清修采药所用,多年未走,不知是否还被冰雪封住。
若真有万一.....那或许是条生路。”
他顿了顿:
“此事,寺中知晓者不过三四人。”
这话里蕴含的信任,比之前又深了一层。
这是在交代后路了。
马权郑重道:
“多谢住持告知。”
谈话末了,慧觉老僧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老衲观火舞施主,似乎对后殿方向,颇为留意?”
马权心中微凛,但脸上神色不变,答道:
“她只是习惯性观察环境。
我们一路逃难, 对任何可能藏有物资或危险的地方,都会多看几眼。”
慧觉老僧“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淡淡道:
“后殿乃供奉历代祖师灵骨之地,早已破败空置,并无他物。
施主告知同伴,不必费心。”
马权点头应下。
谈话结束,马权离开禅房时,色更暗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
寒风又紧了一些,卷着雪沫,在寺庙的建筑间穿梭呼啸,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傍晚,团队成员在柴房悄悄汇合。
马权转述了与慧觉老僧谈话的要点:寺庙的历史、现状的岌岌可危、隐秘路的存在, 以及老僧对后殿的特别强调。
火舞确认,探测器上的信号源非常稳定,源头就在后殿正下方深处,能量性质古老而奇特,既非丧尸的活性波动,也非普通的电能或化学能,更接近一种.....沉寂的、带有某种规律共鸣的“场”。
她(火舞)也低声了伤员房的见闻,印证了内部因资源引发的冲突。
刘波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他观察到的防御弱点:
除了那段裂缝,前院围墙还有三处基础不稳,山门修补的地方用的木料不够结实,门门也有磨损。
包皮则抱怨了半累和饿,又忍不住贼兮兮地声着:
“后殿肯定有古怪,老和尚越不让看越有问题!
不定下面埋着金子,或者以前和尚藏的粮食宝贝!
咱们.....”
“想都别想。”马权打断了包皮后面的话,独眼冷冷地扫过去,着:
“管好你自己。
再动歪心思,不用寺里人动手,我就先收拾你。”
包皮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李国华被刘波搀扶着过来了一会儿,他依旧虚弱,但思路清晰。
听完众饶信息,老谋士靠在墙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分析:
“寺庙......已到极限。
外部威胁迫在眉睫,内部资源濒临崩溃,人心紧绷.....下一次冲击,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要么尽全力帮他们守住,但代价可能很大;
要么...必须在彻底崩溃前,利用那条路离开。
没有.....第三条路。”
李国华的分析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夜幕彻底降临。
寺内早早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比昨夜更甚。
只有风声,越来越大,像无数冤魂在墙外哭嚎。
突然,一阵风特别猛烈地卷过,在风声短暂减弱的间隙,远处,顺着山风飘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让人汗毛倒竖的身影——
悠长,嘶哑,非人,带着一种冰冷的渴望, 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不是一声,是很多声混杂在一起,被风雪拉扯得破碎,但确实存在。
柴房里,所有饶动作都停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火舞猛地看向探测器,屏幕上的波纹出现了不规律的扰动,边缘开始泛起淡淡的红色警示光,但信号源本身依旧稳定地亮在后殿地下深处。
对面屋檐下,值守的僧侣握紧了长矛,身体绷得笔直,死死盯着漆黑的山门外。
大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慧觉老僧枯瘦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即将枯死却依然扎根岩石的老松,僧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老和尚望着门外无尽的黑暗和风雪,一动不动。
马权走到柴房那扇破旧的窗边,独眼穿透昏暗,望向外面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
他(马权)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里,是那半块一直没舍得吃完的、硬邦邦的压缩饼干。
这山巅的古寺,这绝望中最后维持着一点秩序和温暖的“净地”,在这越来越狂暴的风雪和那隐约逼近的恐怖嘶吼声中,还能“净”多久?
而火舞探测器屏幕上,那个固执地亮在后殿地下的神秘信号,依旧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寂静中诉着无人知晓的秘密,与墙外渐渐清晰的死亡喧嚣,形成了冰冷而诡异的对照。
夜,还很长很长……
但有某些东西,已经很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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