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竹尺还在指尖。他没再看那道新刻的划痕，只是把尺子轻轻塞进书箱夹层。李慕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刚想“总算回来了”，就见一个穿青布衫的学子急匆匆从回廊拐角冲过来，差点撞上两人。
“齐兄！出事了！”那人喘得厉害，脸都涨红了，“王豪去夫子那儿告你了！你论文里头有假数据，还拿出了抄本作证！现在西斋全乱了！”
李慕白愣了一下：“哪个论文？”
“《水势分流考》啊！”那人急得直跺脚，“就是你们在讲堂展示的那个！他关键测算错了三成，要是照这个修堤，清河县得淹一半！”
齐云深没话，转身就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稳。李慕白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低声问：“会不会是弄错了？咱们的数据都是实测的，连老河工都认了。”
“问题不在数据。”齐云深声音很平，“在时机。”
他们刚进城时那辆避让的马车又浮现在脑海里。不是怕他们，是躲。车上的人知道他们会回来，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讲堂偏室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议论声嗡嗡响，有人喊“学术不端”，有人嚷“不能让骗子混进书院”。齐云深一出现，声音立刻了。但他没停，径直走进屋内。
夫子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两份文稿。一份是齐云深亲笔写的原稿，纸页泛黄，字迹清晰；另一份是誊抄本，末尾几页墨色明显不同，数字也被改过。
王豪站在角落，衣服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丝沉重。看到齐云深进来，他低下头，像是不忍直视。
“学生拜见夫子。”齐云深行礼。
夫子点点头：“你来得正好。王豪举报你论文造假，证据在此。你怎么办？”
齐云深伸手：“请让我看看。”
接过抄录本，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墨迹新鲜，纸面平整。他又抽出自己的原稿对比，发现一个细节——他在写“率”字时，最后一笔总会往上勾一点，这是多年写字的习惯。而这份抄本上，那个字写得死板，完全没有这个特征。
“这墨是今早写的。”他，“我用的是松烟墨，颜色偏灰。这上面的是油烟墨，发蓝光。不是同一块墨磨出来的。”
李慕白凑过来一看，立刻接话：“还有单位！齐兄每次写流速都会标‘寸\/息’，这个人一次都没写！连基本格式都不懂，还好意思我们骗人？”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夫子皱眉看向王豪：“你从哪儿拿到这本抄录的？”
“有人放在我桌上……”王豪声音有点抖，“我没敢动，直接送来给夫子查验。这事关重大，我不敢隐瞒。”
齐云深盯着他：“谁放的？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还没亮，我看不清……”王豪避开视线，“只听见脚步声走了。”
“那你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交？”齐云深往前一步，“我们前脚刚回城，你后脚就递状子。这么巧？”
王豪嘴唇动了动，没出话。
李慕白冷笑：“你还记得上个月我借你十两银子吗？你要娶亲，结果呢？跑去赌坊输了个精光。现在又跳出来当正义之士？”
人群里有人发出低笑。
王豪脸色变了：“你胡！那是误会！”
“误会？”李慕白扬起扇子，“那你昨下午鬼鬼祟祟溜进藏书楼东阁，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在找我们原始记录？”
这话一出，不少人转头看他。
齐云深却没再追问。他知道，现在不是争对错的时候，是抢时间。
他收回原稿，对夫子拱手：“学生愿配合调查。但请允许我保留底稿，以便核对所有数据来源。”
夫子沉吟片刻，点头：“准。”
“另外，”齐云深补充，“这篇论文的所有测量记录、草图、模型计算过程，我都存了一份在工坊铁匣里。随时可查。”
“我也作证！”李慕白站出来，“每一步都是我们一起做的，我可以当众演示一遍！”
夫子抬手压了压：“够了。此事需彻查，不得轻率定论。今日暂且散去，任何人不得私传谣言，违者重罚。”
众人陆续退出。
齐云深走在最后，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王豪没走，正低头整理衣袖，动作很慢，但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回到书房，齐云深立刻打开书箱，取出一本薄册子。这是他每次实地勘测后记下的原始笔记，连日期、气、土质湿度都写着。他一页页翻过去，确认无误。
李慕白靠在门框上：“下一步怎么办？让他们继续泼脏水？”
“不。”齐云深合上册子，“他们想要的是名声扫地，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凭实据。”
“你要公开所有资料？”
“不止。”齐云深抬头，“我要把整个推演过程做成展板，贴在明伦堂门口。谁想看，谁都可以来问。现场答，当场算。”
李慕白笑了：“这招狠。等于逼他们正面打擂台。要是再敢造谣，就得当着所有人面拿出证据。”
“他们拿不出。”齐云深语气平静，“因为根本不存在错误。”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纸页。远处讲堂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见人影走动。
齐云深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岭南水经注》。他翻开其中一页，在边缘空白处写下几个数字。这是他上次去阴溪谷时记下的水流速度，和今的论文数据完全吻合。
“王豪背后的人，一定是想打断我们在清河的工程。”他，“现在治水见效了，百姓信我们了，他们只能换一条路——毁掉我们的 credibility。”
“credibility？”李慕白一愣，“啥玩意儿？”
“信誉。”齐云深放下笔，“人在江湖飘，靠的就是一句话算数。他们现在就是要让你的话没人信。”
李慕白点点头：“所以你不能躲，得迎上去。”
“对。”齐云深看着窗外，“明我就把所有原始记录搬出来，一张张摆好。谁有兴趣，谁就来看。看不懂的，我一句句讲。”
“那要是他们再改别的抄本呢？”
“那就一直改，我一直晒。”齐云深嘴角微扬，“反正我这儿的数据，多的是。”
两人正着，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个厮模样的人，递来一张纸条：
“夫子令，明日辰时，于明伦堂召开评议会，请齐云深携全部资料到场明。”
齐云深接过纸条，没话，只点零头。
门关上后，李慕白叹了口气：“这下全书院的人都要来看热闹了。”
“没关系。”齐云深把纸条折好放进袖中，“热闹越大，真相越藏不住。”
他走到桌前，点燃油灯，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面第一行写着：
**数据不会谎，但人会。**
他拿起笔，在下面加了一句：
**那就让数据自己话。**
窗外，月光照在讲堂的屋檐上，像一层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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