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清玄跟着娘往镇西的山坳走。“你爹当年的坟，就葬在老槐树下。”娘的手牵着他的袖口，指尖因常年劳作有些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这些年我身子弱，只敢清明时来看看，平时都托邻居帮着添把土。”
山路上的草叶沾着露水，打湿了裤脚。清玄望着娘的背影——她比初见时更显单薄，鬓角的银簪在晨光里闪着淡光，半朵梅花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愈发柔和。他想起前几日在客栈柴房，娘抱着继弟宝的话：“你爹走的那年，宝才刚会爬，我抱着他在坟前哭，总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一想到你还在世上某个地方，就觉得得好好活着。”
老槐树的枝干粗壮，树影在地上铺成一片浓荫。坟头的土是新培的，前几日娘特意请人来修整过，墓碑上刻着“先夫李文山之墓”，字迹被风雨浸得有些模糊，右下角却刻着半朵与银簪纹路相合的梅花。
“你爹是个读书人，当年逃难时背着一箱子书，就算讨饭，也不能丢了笔墨。”娘蹲下身，用手帕擦着墓碑上的尘土，“他总，咱们李家祖上出过秀才，到他这代，就算考不上功名，也得让孩子识得字。”
清玄摸着墓碑上的梅花刻痕，指尖忽然顿住——那刻痕深处，似乎藏着极浅的凹痕，不像是自然磨损，倒像是被人用细针反复划过。他想起行囊里那几页爹留下的信纸，字迹清隽里带着股韧劲，与这墓碑上的刻字隐隐呼应。
“娘，爹当年除了书，还留下别的东西吗？”清玄问道。
娘想了想，摇头道：“他走得急，乱兵追上来时，他把我和宝推到柴房里，自己抱着书箱引开了人……后来我去找他，只在河边捡到这半块被烧坏的砚台。”她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半块青石雕的砚台，边角被火烧得焦黑，砚池里却还留着一点未干的墨迹，像是凝固的时光。
清玄接过砚台，指尖抚过砚底——那里刻着个极的“秀”字，是娘的名字。他忽然想起镇上老人们的话，青溪镇西头有座废弃的李氏宗祠，据几十年前遭过火灾，里面的牌位都被烧光了，只剩断壁残垣。
“娘，咱们去宗祠看看吧。”清玄道，“或许能找到些爹留下的痕迹。”
李氏宗祠藏在山坳深处的竹林里，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门楣上的“李氏宗祠”匾额只剩“李”“祠”二字，另一半不知去向。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墙角的石缸里积着雨水，水面浮着几片枯叶。
清玄拨开齐腰的杂草，走到正厅的残壁前。墙壁上的壁画被烟熏得发黑，隐约能看出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图案。他目光扫过墙角的石碑——那是块断裂的残碑，上面刻着“嘉靖年间李氏族人捐资重修宗祠”的字样，碑脚却埋在土里，只露出半行模糊的字迹。
“我来挖挖看。”清玄找来根枯枝，心翼翼地刨开碑脚的泥土。随着泥土落下，碑上的字渐渐清晰——“……文山大侄留书于后，言及梅花印记为信，若遇乱离，持此寻林氏……”
“文山大侄？那是你爹的字！”娘的声音带着颤音，“你爹当年写信，落款总用‘文山’二字！”
清玄继续刨土，残碑的下半截终于露了出来，上面刻着几行字：“吾妻林秀，腕有梅痕，儿名清玄，木牌为记。若吾不测，嘱其寻母，见梅簪、木牌、残砚者，便是亲人……”
字迹刻得极深，笔画里还留着些许石屑，像是刻碑缺时心绪急切，力道都失了准头。清玄摸着碑上的“清玄”二字，眼眶忽然发热——原来爹当年早已料到可能遭遇不测，特意在宗祠的残碑上刻下寻亲的记号，怕的就是母子失散，再无相认之日。
“你爹……他早就把什么都想到了。”娘蹲在碑前，眼泪滴在石碑上，晕开一片湿痕，“他总，‘秀啊，咱们一家人，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得有个相认的凭证’……”
竹林里的风穿过残垣，带着竹叶的清香。清玄望着碑上的字迹，又摸了摸怀里的木牌、娘鬓角的银簪，还有那半块砚台——原来这些年，他寻的不只是亲人，更是爹藏在时光里的牵挂，是娘熬在岁月里的念想。
“娘，咱们把碑立起来吧。”清玄扶起断裂的残碑，“以后每年清明，我都陪你来看爹，看这宗祠。”
娘点头，伸手擦掉他脸颊的泥土。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残碑的字迹上，那些刻痕里的石屑仿佛闪着光，像是爹在时光那头，轻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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