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洼里,空的倒影被一只枯瘦的手搅碎。
那是西山寺里负责洒扫的老僧。
他每日寅时起身,卯时必至碑前,用一把半旧的竹帚,扫去一夜的风雨与落叶。
这是他自发许下的愿,已坚持了整整三年。
他挽起湿透的僧袍裤脚,赤足踩在冰凉的泥水里,正想将那洼积水扫开,动作却猛然一僵。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石碑底部,那片被雨水浸润得深黑色的湿泥上。
那里,有一道痕。
一道歪斜、孤绝、仿佛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才划出的指痕。
这道痕他见过无数次,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的纹路。
可今日,它不一样了。
那道深嵌在泥土里的痕迹,竟像是活了过来,正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微微蠕动。
它不再是一道死寂的刻印,而像是一条沉睡的蚯蚓,在泥土深处,缓缓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老僧屏住了呼吸,连心脏都仿佛漏跳了一拍。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用力眨了眨布满血丝的老眼,再次凑近了看。
没有错!
就在他凝视的瞬间,那道指痕的末端,那个本该代表着终结的“一钩锋芒”,竟又向上,极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延展了约莫半寸!
那不是泥土的松动,而是一种……书写。
一种发自大地深处的、无声的书写!
更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新生的半寸划痕顶端,一缕极淡、极细的血丝,从泥土中悄然渗出,宛如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点血色蓓蕾。
那血色鲜活得触目惊心,却在出现的瞬间,又立刻被新落下的雨丝冲刷、稀释,转瞬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错觉。
老僧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自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巨大敬畏。
她……她还在!
他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横跨了生死的奇迹。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转身回到寺里,用最干净的瓦钵,盛来一碗供奉在佛前的净水。
他将瓦钵轻轻放在碑前,双手合十,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压抑着颤抖低语:“若你在,便饮一口。”
话音落下,周遭风雨如常。
然而,那碗盛得满满的清水,水平面却毫无征兆地、极轻微地向下凹陷了一分,一圈细不可见的涟漪漾开,仿佛真的有一双无形的唇,正贪婪而疲惫地轻触着水面。
**就在那涟漪漾开的瞬间,容玄残存的意志如蛛网轻震。
三年来,他第一次捕捉到一丝异样——那万千汇聚的思念洪流中,竟有一缕极细微的频率,与碑底指痕产生了共振。
**
**它来自北方,带着风雪的气息,是一个少年握笔时颤抖的体温,是一段深埋心底、从未诉诸言语的名字。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冰封雪锁的北境哨塔。
年仅十六岁的戍边少年赵石头,正缩在透风的塔楼里,就着一豆昏黄的油灯,在军中记事的守册上登记夜间巡视的情况。
寒风如刀,从箭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得灯火几欲熄灭,远处的荒原上,几点惨绿色的鬼火正飘飘荡荡,那是战死士卒不散的怨念所化,每到夜里便会出来侵扰生人气息。
赵石头打了个哆嗦,握紧了手中那根半秃的炭笔。
就在他准备落笔写下“鬼火三十二”时,手腕猛地一沉!
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竟攥住了他的手,带着那截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自行划出了一道凌厉而张扬的弧线!
那笔势他无比熟悉,正是幼时村中老塾师教他们写字时,反复强调的那个名字的最后一笔。
“鬼……鬼画符?”赵石头吓得魂飞魄散,提笔就想将那道多余的笔画涂抹掉。
可他的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鬼使神差地,竟顺着那股引导的力量,在那道弧线之前,补上了另外两部分。
祝。九。鸦。
三个字在纸上成形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自笔杆涌入他的掌心,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窗外的酷烈寒风,在这一刻骤然停歇!
远处荒原上那三十二点飘荡不休的鬼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齐齐一颤,而后“噗”的一声,尽数熄灭!
地间,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安宁。
赵石头怔怔地看着纸上的三个字,又望向窗外沉寂的黑暗,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在他耳边悄然响起。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光与空间,疲惫,却又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闭眼,别看。”
赵石头的脑海如遭雷击。
这声音……这声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十二年前,他的家乡被乱军屠戮,年仅四岁的他被压在父母冰冷的尸身下,在尸山血海中绝望等死时,一个身穿黑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将他抱离了那片人间地狱。
当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看那惨状时,正是这个声音,在他耳边落下了这句冰冷而温柔的命令。
那是他漫长噩梦中,唯一的光。
“是……是你……”少年捂着嘴,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而在遥远的西山碑底,那片寂静的泥土深处,容玄仅存的一缕残魂,因这一声跨越时空的叹息而剧烈震颤。
他以残魂融入碑土,化作“守名之息”,与这片山河的古老誓约共鸣,守护着她的“名字”。
三年来,他感知到的,始终是万千生灵汇聚而来的思念、信仰与传。
那些是“关于她”的一切,却不是“她”本身。
但此刻,不一样了。
他清晰地感知到,某种属于祝九鸦最本源的“本质”,正在回归!
不是记忆,不是传,而是她存在的痕迹本身,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容玄的意志瞬间聚焦在那道正在蠕动的指痕上。
他终于明白了——这道痕,是祝九鸦在神魂俱灭、血肉消融前的最后一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以自己的指骨为笔,在大地上划下的名字!
这下间所影祝九鸦”的名字,都是他人所书,唯有这道痕,是她自己写下的“真名”!
是她身为“噬骨巫”,以自身骸骨为媒,留给这人间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原始的坐标!
如今,这个坐标,正在万民意念的浇灌下,重新激活,如同蛰伏的根系,正破开生死的界限,试图再次连接这片大地的地脉!
轰隆——!
一道撕裂穹的惨白雷光,毫无预兆地当头劈下,不偏不倚,正中西山那座无名石碑的碑顶!
守在碑前的老僧骇得乒在地。
他以为石碑将被雷击得粉碎,可预想中的巨响与碎石并未出现。
那道狂暴的雷光,在触及碑顶的瞬间,竟如水入海绵,悄无声息地被尽数吸收。
紧接着,碑面上那些攀附了三年的青苔,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无风自动,层层剥落,露出磷下石碑的真正面目。
老僧圆睁双眼,只见那看似光滑的碑身之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细的刻痕!
那些刻痕深浅不一,笔迹各异,有刀刻的,有石划的,有簪子尖琢的……无一例外,写的全都是同一个名字——祝九鸦!
而在所有刻痕的最深处,也是最底部,唯有那一道孤绝的指痕,最为清晰,最为深刻,仿佛不是刻在石头上,而是直接烙印进了这片山脉的骨骼之中!
雷光之力被碑石吸收后,并未消散。
一点璀璨如熔金的光芒,骤然从那道指痕的起点亮起!
紧接着,这道金光仿佛拥有生命,顺着指痕的轨迹迅速蔓延,而后沿着碑身上那成千上万个细的名字,一路向上攀爬、交织、连接!
**这一道由指骨划出的痕,不是纪念,而是契——生者以血书名,死者以此还魂。
**
一瞬间,整座石碑亮了起来!
仿佛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在这一刻,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正在以雷霆为墨,以地为纸,重新书写自己的存在!
老僧匍匐在地,浑身颤栗,泪流满面。
就在那金光璀璨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一声低沉的、带着几分快意与自嘲的轻笑,从碑石深处传来,熟悉得令人心碎。
“原来……我还能自己记住自己。”
这笑声仿佛一道无形的敕令。
百里之外,一间破旧的村塾中,几十个正在晨诵的孩子,忽然齐齐停下了口中的“地玄黄”。
他们手中的炭条,在同一时刻,变得滚烫!
墙壁上,那个由他们共同绘出的巨大名字,那最后一笔悬而未决的捺,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补全!
那一钩,如鸦翅展翼,凌厉破空,带着一股斩断一切束缚的自由与狂野!
白发苍苍的老塾师猛地抬头,望向西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震撼与了然:
“不是被我们记住的……她是自己活回来的!”
话音未落,学堂的屋梁之上,似有一道极淡的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又悄然隐没于光影之郑
西山之巅,金光渐渐内敛,重新归于那道指痕之内。
风停了,雨住了。
连绵三日的阴雨气,在这一刻画上了句点。
空被洗得一片澄澈,却也干燥得过分,空气里闻不到一丝水汽。
老僧颤抖着起身,再次看向碑底的泥土。
在那道深邃的指痕旁边,不知何时,竟又悄然浮现出第二道极细、极浅的划痕,就像是有一个人,正从泥土的另一侧,用指甲轻轻地、试探地,做出了回应。
老僧看着那道新的痕迹,又抬头看了看干净得有些反常的空,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这干燥,并非晴,而是……所有的水汽,都被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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