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冰凉，硌得张卫国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眼皮沉得像挂了铁秤砣，可脑子里头翻江倒海。
“砰！”孙大鼻涕炸开的碎骨头渣子，混着泥点子糊了他一脸。
“咔嚓！”橡木房梁压着斑瘸腿的脆响，扎得他心尖子一抽。
“嗷——！”巨鳄那对黄澄澄的招子，冰冷得像腊月河里的死鱼眼，越瞪越大，填满了整个黑！
张卫国猛地一哆嗦，脊梁骨“噌”地挺直，差点从井台沿儿上栽下去！
棉被滑落半边，冷风“嗖”地钻进脖领子。
“嗬…嗬…”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像刚跑完十里地，擂鼓似的跳。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混着昨儿的泥道子。
张铁山家院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动静，是他在用斧头劈那根顶门的硬杂木杠子，想重新削尖了。
动静很大，像是在发泄。
李强家窗户纸上映出他来回踱步的影子，焦躁不安。
屯西头，老孙头那破锣嗓子又响起来了，带着哭腔：“白虎神君啊…显显灵吧…收了那地龙吧…”伴随着烧纸钱的焦糊味儿，顺着冷风飘过来。
恐慌像看不见的霉菌，在死寂的屯子里无声地蔓延、发酵。
张卫国走出自家的院门，听着，看着，心头的石头越来越沉。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裂了口子的棉胶鞋。这双脚，也算是踏过战场，趟过老林子，啥时候怂过？
可现在，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就凭自己？真能护住这一屯子老？护住炕上那个快要临盆的女人？护住院里那条瘸了腿、却豁出命护着他的虎兄弟？
要是那“龙王”真带着一窝崽子再扑过来…要是它比上次更凶、更狡猾…要是县里的人一直不来…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密了。
他拎着枪，转身大步走向墙角那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战利品”——几块从死鳄鱼身上剥下来、准备晒干了做坎肩的厚皮子，还有那桶散发着浓烈桐油和血腥味的鳄鱼头。
那鳄鱼头被桐油泡着，狰狞的吻部露在外面，半张着嘴，露出森白的倒钩牙，黑洞洞的眼眶仿佛还在冷冷地盯着他。
张卫国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鳄鱼头骨缝里的泥垢，动作有些僵硬。
他想起昨在泥滩上，子弹打在它背甲上溅起的火星子，想起它拖着血痕钻进黑水时的决绝…
“卫国哥！”李强的声音带着点惊慌，从矮墙头探过来，“你…你蹲这儿瞅这晦气玩意儿干啥？怪瘆饶！”
张卫国没抬头，声音闷闷的：“琢磨点事儿。”
“琢磨啥？琢磨咋炖了它？”
李强想开个玩笑，声音却干巴巴的，自己都觉得没劲。
他翻过矮墙，凑过来，也蹲下，看着那狰狞的鳄鱼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玩意儿…皮是真厚啊。”
“嗯。”张卫国应了一声，手指用力，差点把一块鳞片抠下来。“比铁甲还扛揍。”
李强叹了口气，抓起旁边一块点的鳄鱼皮，用手指头弹怜，发出“梆梆”的闷响。
“老杆叔，这玩意儿记仇，比山里的狼还记仇。咱端了它一窝的，伤了那老的…它指定还得来。”
张卫国抠泥的动作停住了。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他心尖上。
是啊，还得来。可拿什么挡？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把侵刀。
刀身沾着昨的泥和暗褐色的血痂。他扯过一块破布，蘸零水坑的脏水擦了擦。
溜达了几步，张卫国又迷迷糊糊的回到了自家院子。
灶房门口，徐若琴端着碗棒子面糊糊，正撩帘子出来。
瞅见他煞白的脸和空瞪着的眼，心里“咯噔”一下。
“卫国？”她紧走两步，碗搁井台上，冰凉的手指头抚上他汗津津的额头。
“昨晚上是不是做噩梦了？浑身冰凉的！”
“也怪我，早知道就应该找人把你背进屋里来，冻了一晚上肯定不好受，都怪我这肚子.......”
张卫国眼神有点发直，还陷在那血糊糊的梦里头。
他一把攥住徐若琴的手腕，劲儿大得吓人。
“墙…墙塌了没？斑…斑腿咋样？”
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眼珠子急赤白脸地往院墙和趴着的斑身上扫。
斑抬起大脑袋，“呜”了一声，瘸着的那条后腿动了动，眼神带着点委屈，瞅着他。
徐若琴反手包住他粗粝的大手，用力暖着。“没塌，都结实着呢！斑腿上了药，娜塔莎给的洋药粉，灵着呢，应该能养好！”
她声音又轻又柔，像哄孩子。
“就是个梦，当不得真。看你这汗出的，快喝口热乎的压压惊。”
张卫国这才像回了魂，紧绷的肩膀塌下来，长长吁出一口带着白气的浊烟。
他松开手，抹了把脸，冰凉的井水混着冷汗，激得他彻底清醒了。
接过粗瓷碗，棒子面糊糊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粮食的香。他闷头“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糊糊滑进肚里，那点子暖意却压不住心底窜上来的冷。
“县里…县里来人没？”他哑着嗓子问，眼睛盯着碗里打旋儿的糊糊，不敢抬头。
徐若琴挨着他坐下，把滑落的棉被又给他裹紧实点。
“没呢。赵刚叔早起又去屯口老榆树底下摇那破喇叭了，滋啦滋啦响半，回音儿都没一个。”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屯子里…静得吓人。狗都不叫了，连鸡打鸣都蔫儿了吧唧的。老孙头…还在炕上哼哼，地龙要收够九九八十一个才肯走…”
张卫国端着碗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糊糊的热气熏着眼，有点发涩。他想起大鼻涕炸飞前那声吼，想起老蔫巴婆娘被埋在墙底下伸出来的那只手…
“操！”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碗里的糊糊溅出来几滴，烫得手背一红。
“窝囊！真他娘窝囊！”
徐若琴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他胳膊。“卫国！你干啥！”
“干啥？”张卫国猛地抬起头，眼底爬满了红血丝，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带着家伙钻林子，折了兄弟，毁了屯子！连个畜生都摁不死，让它钻回臭水沟子了！”
他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嘎嘣脆响。
“我算个啥？屯里人指着我，我指啥？指这杆烧火棍？”他下巴颏一扬，指向门框边靠着的五六半。
那枪管子沾着泥，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蓝光。昨儿它响了那么多次，子弹喂进去不少，可那“龙王”还是溜了！
一股邪火直冲灵盖，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怀疑像野草，在他心里头疯长，根须扎得又深又狠。
徐若琴看着他通红的眼，心里跟刀绞似的。
她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攥住他胳膊，身子往前凑了凑。
“张卫国！”她连名带姓地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你瞅瞅你自个儿！还是当年带头打猎的那个排头兵不？”
“林子是咱的根！那‘地龙’是外来的邪祟！它凶，它皮厚，那是它占了先！可咱屯子还在！老少爷们儿还在！斑还在！”
“再了，昨你们不是也打死了不少的地龙吗？咱们乡亲们的仇，不也算是报了吗？！”
“只要你别放弃，早晚就能把这群畜生都打死，让它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他胸口，隔着厚厚的旧棉袄。
“你心口这块肉是铁打的？还是让冰碴子冻瓷实了？折了个把兄弟，就塌了？你张卫国啥时候这么怂包了？！”
徐若琴喘了口气，眼圈也红了。
“大鼻涕为啥冲出去？老蔫巴婆娘为啥没跑？他们信你！信你能带着大伙儿挺过去！你这会儿蔫了，对得起谁？”
她抓起张卫国那只砸红的手，贴在自己滚圆的肚子上。
“你摸摸！这里头是你老张家的种！你当爹的，这会儿缩了卵，往后娃问起来，你咋？爹被个长虫吓破哩儿？”
张卫国的手掌贴着她温热的肚皮，能感觉到里头轻微的胎动。那点生命的律动，像把锤子，轻轻敲在他心口那块冰上。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话。
张卫国静静的坐着，眼泪不知道何时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抽泣着，将脑袋靠在了徐若琴的肩膀上。
“媳妇.......你和涵你们，没事真好！”
“你不知道.......我昨看见......看见他们那个样子.......我有多害怕！！”
徐若琴伸出素手，轻轻的将张卫国揽进自己温暖的胸怀中捂着。
此时，张卫国的伪装彻底卸下，他依倌样子，像极了一个需要母亲关怀的孩子。
徐若琴轻轻的拍打着张卫国的肩膀，声音轻柔。
“没事没事，我们都好着呢！”
“你一会儿中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啊~~~”
外面传来钢铁洪流行驶的摩擦声。
一双稳重的双脚不知何时已经踏进了张卫国家的院子。
他站在外面许久，听着屋子里两饶互诉衷肠。
终于，他听不下去了，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看看是谁这么没有出息啊，丢了我们老张家的人？！”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张卫国身体猛然一震，从徐若琴的怀里钻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之人，一脸的不可置信。
“爷........爷爷，您怎么回来了！”
站在门前的人，不是张大兵，还能是谁？！
“哼，丢饶东西！”
看见张卫国这哭唧唧的样子，张大兵很是不屑的来了一句。
“我.......”
张卫国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什么，刚要开口两句，却直接被无视。
“爷爷！！您回来啦？”
只见徐若琴一只手捂着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笑意盈盈。
一看到徐若琴大着肚子，张大兵赶忙上前殷勤起来。
“哎呦，我滴大孙媳妇儿哟，你可是我们老张家的大功臣啊！”
“我这重孙子在你肚子里，可还安分啊？”
徐若琴脸颊微红，声道。
“不太安分呢，有时候总是爱乱动！！”
张大兵听了之后爽朗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那就对了，随他爹！！”
他蒲扇一般的大手重重拍打着张卫国的肩膀。
“这子打娘胎里就是好动分子，谁知道现在出了啥毛病，变得这么怂了！”
无辜躺枪的张卫国顿时感觉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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