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琴的肚子，一显怀。
她坐在马扎上，就着日头缝衣裳。
斑有时会踱过去，湿凉的鼻尖在她隆起的腹上，极轻极轻地蹭一下。
它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近乎温柔的呼噜声。
徐若琴就笑着摸摸它巨大的头颅：“斑也稀罕娃娃呢？”
张卫国在一旁磨他的五六半，枪管擦得锃亮。
看着这一幕，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张铁山和娜塔莎的新房，眼瞅着就快上梁了。
红砖墙砌得笔直溜，看着就豁亮。
张铁山光着膀子，黑亮的腱子肉上滚着汗珠子，抡大锤夯地基，“嘿哟嘿哟”的号子喊得山响。
那精气神，比喝了虎鞭酒还足。
娜塔莎提着凉白开过来，蓝眼睛里满是心疼：“铁山，歇，喝水。”
张铁山接过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抹嘴：“不累！等娃落地，咱就住新房！”
屯里的日子，像村头河沟的水，平缓又安稳地流淌。
虎尿圈起来的“圣地”，成了人和牲口心照不宣的界限。
这后晌，日头西斜。
张卫国扛着锄头从自留地回来，走到屯西头界碑旁。
习惯性地蹲下，查看那虎尿的印记。
风吹日晒，颜色淡了不少，气味儿也几乎闻不到了。
他皱了皱眉，这东西，看来得常补。
刚直起身，眼角余光瞥见界碑另一侧，靠近山林的那片荒草，似乎有被压倒的痕迹。
不是野猪拱的，倒像是…什么东西拖拽过的长条印子？
他走过去，拨开半人高的荒草。
泥地上，一道清晰的、足有海碗口那么粗的、光滑的压痕，蜿蜒着伸向黑黢黢的林子深处。
压痕很深，两边草叶上，还沾着点湿漉漉、亮晶晶的粘液。
空气里，飘着一丝极淡的腥气，不同于野猪，也不同于狼。
张卫国心头一凛。
这痕迹…不像是寻常山牲口能留下的。
他蹲下身，手指捻零粘液，冰凉滑腻。
抬头望向林子深处，暮霭沉沉，树影幢幢，像藏着无数双眼睛。
界碑旁那摊早已干透的虎尿印记，此刻显得如触薄。
斑的煞气能镇住寻常野物，可这深山里…真就太平了吗？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眼神锐利起来。
看来，这“虎尿防线”，得加固，得更勤快些了。
屯子的安宁背后，黑龙山深处的阴影，似乎从未真正远离。
那头银白的守护神，它的威名，又能震慑多久？多远？
张卫国扛起锄头，大步流星往家走。
得跟铁山哥和赵叔，这巡边的活儿，不能松。
这些日子，斑一泡尿在屯子四周画下“禁地”的事，风一样卷过黑龙山的每一个沟沟岔岔。
几后，日头刚爬过东梁子，一辆胶皮轱辘大马车“嘎吱嘎吱”碾着土路，烟尘滚滚地拱进了团结屯。
拉车的枣红马油光水滑，脖铃叮当脆响，引得全屯狗吠鸡飞。
车辕上跳下个穿烟色绸褂子的胖老头，圆肚皮勒着宽牛皮带，金怀表链子从马甲口袋垂下来，晃得人眼花。
他后头跟着个戴鸭舌帽的瘦高个，胳膊底下夹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
“劳驾，打听下？”
胖老头堆着笑，冲蹲墙根抽旱烟的老孙头拱拱手，一口黄牙。
“张卫国家咋走？就是养了白虎那家！”
老孙头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慢悠悠一指。
“屯东头，青砖院墙那家就是。咋？瞧稀罕？”
胖老头搓着手，眼放光。
“不是瞧稀罕，是求宝贝！求那白虎神兽的‘圣水’！”
张卫国正在院里给斑刷毛，铁梳子刮过银白厚实的皮毛，簌簌作响。
院门“吱呀”被推开，胖老头和瘦高个探头进来，目光瞬间黏在斑山峦般的身躯上，齐齐吸了口凉气。
“哎呦我的老爷！”胖老头腿肚子一软，差点坐地上。
“这神兽，可真…真跟座银山似的！”
瘦高个扶了扶眼镜，手有点抖，赶紧从黑皮包里掏出个红绸子裹着的细长颈白瓷瓶，瓶身上描着金边牡丹，看着就无比的金贵。
“张…张同志，”胖老头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脸上笑出十八个褶。
“俺是黑龙山下马家围子的马老财，这是俺账房先生。”
他指着白瓷瓶：“听您家这神虎的…那圣水，能镇山驱邪！俺那牧原方圆百里，百十头牲口隔三差五的就叫山牲口祸害！求您匀点，价钱好！”
张卫国停下刷子，扫了眼那瓷瓶：“虎尿就是虎尿，没那么神。”
“可不敢这么！”马老财急得直摆手。
“前些年西沟刘老六家的羊圈抹零儿虎尿，野狼绕道走！东屯老王家藏，野猪蹄印子都离着三尺远！”
他凑近些，压低嗓门，带着股热烘烘的蒜味。
“俺出高价！五百块钱，就买这一瓶！中不？”
墙根下劈柴的张铁山“当啷”扔了斧头，黑脸膛满是惊诧。
“啥玩意儿？五百块？买泡虎尿？马老财你钱多烧的吧？”
马老财脸一苦。
“哎呦我的老弟！你是不知道啊！开春叫狼掏了两头半大牛犊子，秋里野猪又祸害一片苞米，里外里亏大发了！五百块钱能买个平安，值！”
张卫国没吭声，走到墙角阴凉处，掀开盖着油布的粗陶坛子。
一股浓烈刺鼻的骚臊味猛地冲出来，熏得马老财和账房齐齐后退一步，捂住了鼻子。
张卫国拿个长柄木勺，心地舀起半勺浑浊微黄的液体，手腕稳稳地倾注进那细长的白瓷瓶里。
金边牡丹瓶肚里，黄亮液体微微荡漾。
“钱不钱的，都是乡里乡亲，拿去用就是。”
张卫国盖上坛子，声音平静。
马老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白给？！”
张铁山眼一瞪：“想啥美事呢！俺兄弟是不要你高价！按市价，一百块钱一两！！”
“咱们都是这跟前儿的，给你打个折，给你多匀和几滴！”
马老财如蒙大赦，忙不迭从账房手里抢过黑皮包，掏出一卷崭新的“大团结”，抽出一张硬塞到张卫国手里。
“张同志仁义！太仁义了！”
他攥紧那白瓷瓶，像捧着圣旨，点头哈腰。
“往后有啥用得着俺马老财的，尽管言语！”
........
马车载着心满意足的马老财，“叮叮当当”消失在屯口土路的烟尘里。
张铁山捏着那沓子还带着油墨香味的十元票子，翻来覆去地看，啧啧有声。
“娘咧，一泡尿换这么多钱！这斑，真是咱家的活财神！”
他冲趴在榆树荫下打盹的白虎竖起大拇指。
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狮子大开口，马老财这家伙还真的给了。
当时直接给了一千块，驾着车赶忙就走了，看那架势好像生怕自己等人反悔似的。
“老哥啊，你这虎尿卖给这老马，闹不好是要价要低了啊！”
张卫国依旧给斑擦拭着皮毛。
“咋，我让这老家伙给匡了？！”
张铁山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赶忙起身就要追出门去。
“算了算了，都是照顾他的，以后咱们有事还能找人家帮忙啊！”
张铁山点零头，这才罢休。
斑掀了掀眼皮，喉咙里咕噜一声，算是回应，又懒洋洋地把大脑袋搁回前爪上。
张卫国没记错的话，这老马家的牧场可不是只有百十来头牲口。
在他的记忆里，这家伙以后可是雄霸一方的养殖大户。
虽现在是在七十年代，可他家里少也有了五百头精壮的肉牛。
这一千块钱要是能换来牧原的安稳，对他来可真是一点都不亏！
“哥啊，下次记得见人下产！”
“要是再有这种人来，你直接开口要一万，看看这群大户怎么和你砍价就完了！”
张卫国嘴角满是邪恶的微笑。
他知道，再过不了几年就是改革开放。
到时候有钱人多的是，这万把块的价钱，还真的是不够看。
“我嘞个乖乖，老弟你狠啊！”
张铁山打了个哆嗦，感叹于自己老弟消灭大户的心狠手辣。
不过院角那粗陶坛子，在张铁山眼里瞬间成了聚宝盆。
马老财回去后，立刻把那瓶虎尿当成了镇宅之宝。
他亲自拿着猪鬃刷子，绕着自家百十亩的牧原边界，每隔十步，就在老树根、大石头或者界桩子上，心翼翼地抹上一圈那金黄色的液体。
那味道散开，骚气冲，熏得放牛的老把头直捂鼻子。
“东家，这…这能管用？”老把头一脸怀疑。
“你懂个屁！这是神水！山神爷的尿！闻着味儿，别是他娘的山牲口，就是伥鬼都得尿裤子！”
来也怪，接下来的日子里，牧原上真就消停了。
夜里守夜的伙计，再没听见近处林子里有狼嚎。
清晨去牛圈，也再没发现围栏被野猪拱开的豁口。
只有一次，伙计大清早发现牧原东头边界的老橡树下，泥地上印着几个新鲜的、碗口大的野猪蹄印。
那蹄印在离涂抹了虎尿痕迹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变得凌乱，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刨起大片泥土，然后慌不择路地拐了个急弯，远远绕开，钻进旁边的荒草沟里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马家围子的牧原，抹了张卫国家的虎尿，山牲口连边儿都不敢沾！”
“神了！比民兵的枪还好使！”
黑龙山周边几个富裕屯子，家里有果园的、养着大群鸡鸭的、种着大片好地的财主富户们，全都坐不住了。
三后的晌午头，张家院门外停满了车。
胶皮轱辘的大马车、木头轱辘的驴车、甚至还有两辆锃亮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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