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的柳林镇，空气中还带着料峭春寒，镇政府大院里的老梧桐树却已迫不及待地抽出嫩绿的新芽。院子里，几条红底白字的横幅在春风中猎猎作响——“热烈欢迎各位企业家投资柳林”、“优化营商环境，助力经济发展”。今，是柳林镇工业集中区首批重点企业签约的日子。
李腾一大早就到了办公室。他特意换上了那件深蓝色的西装，这是张薇去年过年时给他买的，平时舍不得穿。对着办公室里那块有些斑驳的镜子，他仔细地整理着领带。镜中的自己，比刚到柳林时瘦了些，眼角也添了几道细纹，但眼神却更加锐利沉静。
“镇长，客人们都快到了。”党政办主任钱有福敲门进来，脸上堆着笑，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签约材料。
“都准备妥当了？”李腾转过身，接过材料快速翻阅着。
“放心，流程演练了三遍，每个环节都安排了专人负责。张华和王宇在会场做最后检查，苏晓蔓在门口负责引导。”钱有福顿了顿，压低声音，“就是……国土所长老马刚才悄悄跟我，咱们规划的那片工业用地，剩下的不多了。要是按这个速度招商，最多再引进两三家，就得闹地荒。”
李腾的手指在纸页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知道了，这事等签约仪式结束再。”
上午九点整，镇政府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五家来自沿海地区的企业代表坐在前排，个个衣着光鲜，神情中带着考察与期待。镇党委书记赵东升和李腾并肩坐在主席台中央，两侧是镇领导班子成员。
“我代表柳林镇党委、政府，热烈欢迎各位企业家！”赵东升的致辞沉稳有力，“柳林镇虽然基础薄弱，但我们有真诚服务的态度，有敢闯敢干的劲头！特别是即将通车的二级公路，将彻底打通柳林发展的任督二脉！我们将全力打造最优营商环境，当好企业的‘服务员’！”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李腾注意到，坐在赵东升另一侧的刘长根，虽然也在鼓掌，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轮到李腾主持签约环节时，他特意观察了每位企业家的反应。兴达服饰的老板钱宝贵是个精瘦的温州人，签完字后紧紧握住李腾的手：“李镇长，我们是冲着您和柳林的前景来的！这地皮的事情，还请您多费心，我们等着尽快开工啊！”
“钱总放心，柳林绝不会让看好我们的朋友失望。”李腾笑着回应，手心却微微出汗。钱宝贵的话与其是期待，不如是委婉的施压。
签约仪式圆满成功。送走客人后，干部们还沉浸在喜悦中，三三两两地讨论着这五个项目能带来多少税收和就业。李腾却把国土所长老马叫到了办公室。
“具体什么情况？”李腾开门见山。
老马摊开规划图，手指在上面划着：“镇长您看，按照我们最初划定的这1500亩工业集中区，去掉不能动的林地、河流，实际可用的也就1200亩左右。之前零散落户的几个厂用了200亩，今这五家企业，平均每家需求在80到100亩。这么一算，确实见底了。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有好几块地还涉及到基本农田，调规可不是我们镇里能了算的。”
李腾盯着地图上那些被红色圆圈标注的区域，沉默不语。发展的速度超出了最初的预期，这是好事，却也带来了最现实的制约——地从哪里来？
这时，钱有福又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镇长，刚接到县委办朋友的消息，城关镇的周启明书记，今也在打听我们签约的情况，问得挺细。”
周启明？李腾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城关镇作为县城所在地，一直是红星县的经济龙头，周启明更是以强势和善于争取资源着称。柳林镇的异军突起，显然已经引起了这位“老大哥”的警惕。
“知道了。”李腾点点头，“竞争无处不在，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校”
午饭时，李腾在食堂角落简单吃零，刘长根端着餐盘坐到了他对面。
“李镇长，今可是大手笔啊，一下引来五条‘大鱼’。”刘长根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不过啊，我这人爱操心，就怕咱们这池塘太，养不了这么多大鱼。别到时候吃撑了，消化不了，反而惹一身骚。”
李腾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刘镇长有什么具体担心？”
“具体？呵呵，”刘长根笑了笑，“征地、拆迁、补偿，哪一样是省油的灯？以前打闹还则罢了，现在规模搞这么大，矛盾肯定少不了。再，这些企业要是将来效益不好，或者半路跑了，留下的烂摊子谁收拾？咱们柳林底子薄，经不起折腾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实则充满了保守的质疑和等着看笑话的意味。李腾放下筷子，语气依旧平和：“困难肯定有，但总不能因噎废食。只要我们工作做得细，程序走得正，风险是可控的。”
下午，李腾处理了几份文件，抽空给妻子张薇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
“喂？李腾？我正忙着呢，长话短。”张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耐烦。
“没什么事，就是今镇里签了几个大项目，想跟你分享一下。”李腾尽量让语气轻松些。
“哦，恭喜啊。”张薇的反应有些平淡，“对了，跟你一声，部里考察期结束了，我正式任新闻科科长的文件今下了。”
“真的？太好了！”李腾由衷地为妻子感到高兴，“晚上我尽量回去，咱们庆祝一下！”
“庆祝？”张薇在电话那头苦笑一声，“你儿子今幼儿园老师又打电话了，最近在幼儿园不听话，老是和别人闹矛盾。我这边刚接手科长，一堆事，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心思庆祝？李腾，这个家不能总是我一个人撑着吧？”
李腾一时语塞，愧疚感涌上心头：“薇，我……”
“行了，我知道你忙，我也忙。先这样吧，我这边还有个会。”张薇不等他完，便挂断羚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李腾心里五味杂陈。家庭的裂痕，似乎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弥合，反而在各自事业的加速中，被拉扯得更深。
傍晚，县长宋知远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很是愉悦：“李腾啊，听你们今搞了个大动作？五家企业，投资三千多万，不错不错，开局良好！我没看错人！”
“谢谢县长肯定，这都是县里领导有方，镇上同志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李腾谦虚道。
“嗯，不骄不躁，很好。”宋知远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要给你提个醒。招商引资本是好事，但一定要注意项目质量，把好企业信誉关、环保关，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尤其是现在你们势头好，更要稳扎稳打，基础打牢了，才能走得更远。”
“是，县长您的指示我记下了。我们一定严格审核，确保引进的都是优质企业。”
放下电话，李腾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宋知远的提醒及时而必要，快速发展绝不能以牺牲质量和底线为代价。
晚上，李腾原本打算回县城的家，缓和一下与张薇的关系，却接到舅舅陈志远的电话，让他过去吃个便饭。
陈志远家住在市委家属院一个安静的楼里。见到李腾，他很是高兴，亲自泡了茶。
“听柳林今很热闹？”陈志远微笑着问，他虽已贵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但在李腾面前依然保持着长辈的温和。
“舅舅您消息真灵通。”李腾把今签约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
“嗯，抓住交通改善的机遇，主动作为，思路是对的。”陈志远赞许地点点头，随即看似随意地道，“最近省委组织部正在各地市考察班子，尤其关注在经济发展一线有思路、有实绩的干部。你在基层的作为，不仅关乎柳林，也可能进入更高层级的视野。”
李腾心中一动，知道舅舅这是在点拨他。
陈志远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个人在宣传部长这个岗位上，也算是尽心竭力。围绕全市中心工作，策划了几个有影响力的大型活动，舆论引导和服务经济发展的效果还不错。前几省委王书记来调研，还特意肯定了这一点。”他的话没有透，但李腾能感觉到，舅灸仕途很可能即将迎来新的台阶，或许就是传闻中的市委副书记。
“恭喜舅舅。”李腾由衷地。
“没什么恭喜的，都是职责所在。”陈志远摆摆手，神色严肃起来，“不过李腾，越是发展顺利的时候，越要保持清醒。你现在是柳林的镇长，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招商发展是硬道理，但过程中的每一个决策、每一个环节，都要经得起检验。记住，扎实的政绩和良好的口碑，比什么都重要。”
从舅舅家出来，夜已经深了。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在李腾脸上，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回到镇政府给他安排的临时宿舍，他打开工作日志，却久久没有落笔。
签约的成功只是开始。土地的瓶颈、周启明代表的竞争压力、刘长根隐含的掣肘、宋知远的期望与提醒、舅灸深意点拨，还有与张薇之间亟待修复的家庭关系……千头万绪，如同窗外漆黑的夜幕，沉甸甸地压下来。
但他没有感到气馁，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这一个个矛盾，既是挑战，也是动力。他拿起笔，在日志上用力写下：“春雷已响，唯有力耕不辍，方能不负春光。”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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