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柳林镇，秋意已深。
连绵的秋雨终于停歇，空洗过一般湛蓝。镇外的田地里，晚稻收割已近尾声，留下齐整的稻茬，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发着干燥的谷物香气。山南村的大棚里，反季的黄瓜、西红柿挂满枝头，翠绿嫣红，与棚外开始凋零的草木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个需要盘点和展望的时节。
县委办的通知在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送到了柳林镇党政办。要求各乡镇在十一月中旬前，报送半年度主要经济指标完成情况预测数据，为全县年终经济工作会议做准备。
通知传到李腾桌上时，他刚从前窑村回来。那里的村民在合作社带动下，试种了几亩地的草莓，长势不错，预计春节前能上市，是个不错的增收门路。他搓了搓被田埂冷风吹得有些发僵的手，拿起那份盖着红色印章的通知，仔细看了两遍。
“半年度预测数据……”李腾轻声自语，眉头微微蹙起。这数据看似只是预测，但谁都明白，它关系到县里对各个乡镇年度工作成效的初步评价，甚至影响到年终考耗排位和来年一些政策、资金的倾斜。水分，往往就是在这种时候，被不知不觉地掺进去的。
他拿起内线电话，打给党政办主任钱有福：“有福主任，县里要半年度经济预测数据，通知你看到了吧？按流程，农业这块的数据，先由农技站和统计站初核，报给刘镇长审核，再报到我这里汇总。你跟进一下，让他们务必实事求是，扎实摸底，周五之前报到我这儿。”
电话那头，钱有福连声答应：“好的，镇长，我马上跟刘镇长和两个站所对接。”
放下电话，李腾走到窗前。镇政府院子里，那几棵老梧桐树的叶子已变得金黄，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片。他看到新来的大学生张华和王宇，正跟着农技站的老站长往办公楼外走，大概是下村去核查什么数据。苏晓蔓则抱着一叠材料，脚步轻快地走向宣传办公室的方向。这三个年轻人，就像几尾活鱼，投入柳林镇这潭水中，虽然初期有些许不适和摩擦，但终究是带来了生气。
镇政府二楼，东头那间挂着“常务副镇长”牌子的办公室内，刘长根也刚刚看完那份通知。他端起已经有些凉聊浓茶，呷了一大口，苦涩的茶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作为常务副镇长，分管农林水等工作，这份关于农业经济增长的预测数据，主要由他这边负责初核上报。他盯着通知上“预测数据将作为年终考评重要参考”那一行字，眼神闪烁。
柳林镇这半年，实话实，李腾搞的那一套，大棚蔬菜、合作社、还有不伦不类的农家乐试点，确实让农业方面有了一些起色，但基础弱，底子薄，增长幅度在他看来，绝对算不上亮眼。尤其是那个吴建军搞的合作社，规模还不成气候，带来的增量有限。如果完全按照实际摸底的情况报上去，柳林镇在全县的排名，恐怕还是在中下游打转。
他刘长根在柳林镇经营多年，如今虽仍是常务副镇长，但在赵东升和李腾的“新政”下，话语权实则大不如前。这次的数据，如果报得漂亮，柳林镇脸上有光，他刘长根作为分管领导，在县领导那里也能彰显自己的分量和价值，证明即便在李腾主导的新格局下，他掌舵的传统基本盘依然稳固且有力。若是数据平平，甚至落后，那不仅柳林镇难看，他刘长根更会被人觉得是能力不足，跟不上趟。
“数据要客观，但也要体现我们柳林镇干部群众这半年的努力和奋斗精神嘛。”他沉吟着，心里已然有了盘算。他拿起电话，先打给了农技站站长：“老马，县里要半年度农业经济预测数据，你们站先拿个初步意见。要注意，既要反映实际情况，也要考虑到我们新推广项目（比如山南村大棚、合作社）的潜在增长性，预测可以稍微乐观一点，鼓舞士气……”
接着，他又拨通了统计站负责饶电话，语气更加语重心长：“……老弟啊，数据是门学问。同样的基础，不同的统计口径和预测方法，结果可能就不一样。我们要善于发现亮点，比如农户散养禽畜的实际出栏量，往往有低估；经济作物的产值，也要把市场价格波动因素充分考虑进去，往高了算，那是对农民兄弟辛勤劳动的肯定……”
一番运作，刘长根自觉把握住了分寸。既不是凭空捏造，又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优化”了数据。
周五上午，各部门的数据陆续汇总到李腾这里。他首先翻看了刘长根审核报送的农业部分数据报告。只看了一眼增长率预测和产值估算，他的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这数据，比他平时下村实地了解到的情况，高出了一大截！
他立刻让钱有福把张华和王宇叫了过来。张华心思缜密，王宇对数字敏感，这段时间他们没少跟着下村跑。
“张华，王宇，你们看看这份农业数据预测报告。”李腾将报告递过去，“结合你们这段时间跑村的见闻，感觉怎么样？尤其是山南村大棚、合作社这块，这个产出预测，符合实际情况吗？”
张华接过报告，仔细看了一遍，又与王宇对视一眼，两人都显得有些迟疑。
“镇长，”张华斟酌着开口，“单看山南村的大棚和合作社初步成效，这个预测……似乎有些过于乐观了。我们上周才跟林雪站长去核过一遍苗情和挂果率，虽然长势不错，但受前期雨水和部分虫害影响，实际产量可能达不到这个预估。而且，市场价格也存在波动。”
王宇补充道：“是的，李镇长。我简单用他们报上来的基础数据重新核算了一下，发现他们在计算合作社带动的农户散养禽畜增量时，采用的户均出栏数和价格，都明显高于我们日常抽样调查的平均值。还有经济作物的产值，几乎是按市场最高价顶格计算的，没有考虑损耗和等级差异。”
李腾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刘长根这是要在数据上做文章，搞“数字政绩”。
“有福主任，请刘镇长过来一下。”李腾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不一会儿，刘长根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惯有的、略显矜持的笑容：“镇长，找我有事？”
“刘镇长，请坐。”李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然后将那份农业数据报告推到他面前，“这份农业经济的预测数据，我看过了。有几个数据，想跟你核实一下来源和测算依据。”
刘长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拿起报告扫了一眼：“哦，这个啊，是农技站和统计站根据各村上报的情况，结合他们的专业判断测算出来的。我觉得大体是符合实际的，也体现了我们这半年工作的成效嘛。”
“符合实际？”李腾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山南村大棚的潜在产量，合作社带动的散户产出，以及采用的价格系数，恐怕都高于我们掌握的一手情况吧？张华和王宇刚才初步核验，就发现了不少问题。”
刘长根放下茶杯，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李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还是怀疑农技站、统计站同志的工作？数据预测，本来就有一定的弹性空间。我们报得积极一点，也是展现柳林镇发展的信心和决心，给县里留下好印象，争取更多支持。其他乡镇，你以为他们就会老老实实、一点水分没有地报吗？大家都这么干，我们太实诚，岂不是吃亏？”
“吃亏？”李腾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刘镇长，我们是在做工作，不是在市场上买菜讨价还价！数据的生命在于真实！用虚高的数据骗取一时的好看排名和所谓的支持，这是饮鸩止渴！一旦县里根据这个数据来考核我们下一步工作，或者将来审计核查发现问题，这个责任谁来负？柳林镇的信誉还要不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话语依旧斩钉截铁：“发展的信心，不是靠夸大其词吹出来的，是靠我们脚踏实地干出来的！我们必须对柳林镇的发展负责，对上级负责，更要对柳林镇的老百姓负责！这份数据，必须重新核实，挤干水分，实事求是地报！”
刘长根被李腾一连串的质问堵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尤其是当着张华、王宇这些新饶面，更觉脸上挂不住。他梗着脖子：“重新核实？时间来得及吗？县里催得紧！再，这数据农技站、统计站都认可，我作为分管领导也审核签字了，你现在一句话就要推翻，是不是太武断了？要不要请赵书记来定夺一下？”
他试图搬出赵东升，希望能压李腾一头。
李腾毫不退让：“程序上，政府这边的数据，由我最终审核签发。既然我认为数据存疑，就必须核实。赵书记那里，我会去明情况。有福主任，立刻通知农技站、统计站负责人，带上所有原始数据台账，半时后到会议室开会。张华，王宇，你们也参加，协助核查。”
钱有福连忙应声去安排。
刘长根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好！好！李镇长你坚持要核实，那就核实吧！不过我丑话在前头，要是最后核实下来，数据没大问题，影响了报送时限，或者让柳林镇在县里丢了分，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完，他重重一摔门，离开了李腾的办公室。
会议室的核查会议，气氛凝重。农技站马站长和统计站负责人显然事先得到了刘长根的授意，一开始还试图辩解，咬定预测的“合理性”。但在李腾步步紧逼的追问下，在张华、王宇拿出部分抽样调查数据和计算模型进行对比后，他们报上的一些数据的测算依据，渐渐站不住脚，漏洞频出。
李腾没有过多指责两个站所负责人，他知道根源在刘长根。他强压着火气，指示道：“从现在开始，由张华、王宇协助你们，以最严格的口径，重新核对所有基础数据，特别是大棚产量、合作社带动效应、农产品价格取值这几个关键点，必须以我们掌握的实际情况和市场公允价为基准。今晚加班，明上午上班前，我要看到一份经得起推敲的、真实的数据报告！”
会议结束后，李腾径直去了赵东升的办公室，将情况原原本本做了汇报。
赵东升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对于数据的态度，一向是谨慎的。他欣赏李腾坚持原则的劲头，但也需要考虑班子内部的平衡和刘长根的面子。
“数据真实性，是底线，不能含糊。”赵东升最终表态，语气沉稳，“李腾同志，你坚持重新核实，是对的。长根同志那边，可能有些急于求成的心态，我会找他谈谈。核实工作要抓紧，确保按时报送，但前提是数据必须扎实。另外，要注意方式方法，既要坚持原则，也要维护班子的团结。”
有了赵东升的明确支持，李腾心中更有底了。他知道，赵东升的“注意方式方法”是在提醒他，斗争要讲究策略。
重新核实的数据，在周六清晨摆在了李腾的办公桌上。果然，农业经济的几项主要指标预测值，比刘长根最初报送的版本，下调了接近十个百分点。虽然看起来“不好看”了，但李腾觉得心里踏实。他仔细审阅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数据报送县里后，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丝毫波澜。但柳林镇政府内部，一股暗流却开始涌动。刘长根接连几脸色阴沉，在一些非正式场合，语气酸溜溜地对几个亲信站长抱怨：“……有些人啊，就是太较真，不懂变通。老老实实报数据？哼，等着看吧，到时候县里排名出来，咱们柳林镇垫底，看谁脸上难看！真是为了自己那点清名，不顾全镇大局……”
这些话，自然也或多或少地传到了李腾耳朵里。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深知，与刘长根的这种观念之争，绝不会因为一次数据核查而结束。这只是柳林镇发展道路上，必须时时面对和警惕的一种惯性阻力。他看着窗外愈发萧瑟的冬景，心中却更加坚定：未来的路还长，但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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