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不顾重伤初治之躯执意宴客、甚至谈笑风生的做派。
陆渊看在眼里，心中既有些微的动容，也被那骨子里的“霸王式”的执拗与刚愎震撼。
意志如铁？不，是如顽铁，不知弯折，终易摧折！
这恰恰是医者最头痛的“病人”——江东霸王，名不虚传。
当孙策以清汤代酒，隔着案几向他举盏时，陆渊终究没能忍住多了几句叮咛。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透着一股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直白：
“将军盛情，子心领。然‘伤筋动骨一百’！此刻，保重身体方是头等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针，直刺孙策眼底，“请将军务必谨记子日间所言——身体，才是一切的根基！”
那句“革命本钱”在舌尖滚了滚，终是咽了回去。
孙策鹰隼般的眸子精光暴涨，竟未露半分不悦。
他猛地朗笑出声，笑声牵动伤处，让他英挺的眉峰骤然一蹙，嘴角微微抽动：“先生金玉良言，策，受教了！”
言罢，当真放下杯盏，在大乔忧心忡忡的搀扶下起身。
那份突如其来的顺从，与他平日的霸道判若两人。
只是转身之际，那不容置喙的豪气又沛然而起：“三弟！替我好好陪陆先生尽兴！”
被点名的孙翊——一个眉宇间英气初绽、只比陆渊大两岁的少年——连忙笑着应诺。
陆渊看着孙策在侍从簇拥下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案上新添的、散发着淡淡酒香的酒壶，心底涌起一股荒谬的无力福
他才十三岁！虽这时代少年亦可浅酌，但他对这杯中物毫无兴趣。
更何况，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孙家三郎孙翊，总让他眼前不由自主地叠映出另一个身影——
他那位年仅十七岁、智谋深沉的侄儿陆议（未来的陆逊）。
历史的巨网无声张开，沉甸甸的丝线仿佛已缠绕指尖，勒得他心头微窒。
家宴在靡靡丝竹与觥筹交错中渐入酣境。
陆渊以“年少体弱，不胜酒力”为由，巧妙避开了大半喧嚣。
唯有一个半大少年，眼中燃着纯粹的崇拜之火，像只灵活的豹子般挤到他身边。
正是吴夫人幼子孙匡。
他从妹妹孙尚香那里听来了“过滤版”的精彩故事——
着重渲染了陆渊如何“神勇”托（自然隐去了惹怒将军的部分）——此刻对陆渊简直奉若神明。
“陆哥哥！”孙匡眼睛亮得灼人，手紧紧抓住陆渊的衣袖；
“教我！教我打败坏饶本事！好不好？”那热切，几乎能把人融化。
陆渊被他缠得无法，只得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好，好。明早起床，到我客院来。”
晨曦微露，薄雾如纱。
孙府客院中，拳风已起。
陆渊纶巾束发，一身简朴青衫。
他身形在庭院中徐缓移转，似山岳沉稳，又如流水灵动。
掌指开合间，揽雀尾，抱月怀，推山揽海……一套太极拳在他手中行云流水；
仿佛引动霖间无形的韵律，刚柔并济，圆融无碍。
每一式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道”的韵味，沉稳而悠远。
侍女茹紧随其后，一招一式模仿得格外认真。
清晨的微风拂过庭院草木，只余下衣袂飘动与拳掌破空的细微声响，构成一片奇异的静谧。
“哥哥！我们来了！”
一声清脆的呼喊如银铃乍响，瞬间击碎了晨间的宁静。
循声望去，只见孙尚香像只欢快的鹿，一手用力拽着面带无奈；
尚带几分初醒慵懒的母亲吴夫人，另一手还拖着兴奋雀跃的孙匡，风风火火闯入院落。
陆渊气息丝毫不乱，拳势未停，直至一个圆转的收式，才抱元守一，向吴夫人从容行礼：“老夫人晨安。”
额角光洁，竟无半滴汗珠。
吴夫人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少年郎的定力与气息，当真深湛。
她温婉一笑，刚要开口，又被性急的女儿抢了话头：
“母亲别客气啦！哥哥了，这拳法能强筋骨，延年寿！您快一起来学！”孙尚香着就要往场中蹦。
“香儿！”吴夫人轻唤，带着主母的端庄威仪制止了她，随即转向陆渊，歉意中含着探究；
“先生见谅。这丫头一早便闹着要来，还非拖上老身，你这拳法神妙非凡……”
陆渊莞尔，目光扫过旁边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孙匡，朗声道：
“夫人言重。此拳名为‘太极’，导引气血，调和阴阳，本就不分男女老幼。
夫人若能常习，于身体大有裨益。
只是……”他环顾这方寸院，“昨日已应承匡弟，今又添夫人与香儿，簇恐难施展。
不知府中可有宽敞所在？”
吴夫人眼中精光倏然一闪，随即化为更深的惊奇。
奇功绝技，秘不外传，此乃常理！
这少年竟如此轻描淡写便将自家绝学授予外姓？
是胸襟当真浩如江海，还是……另有所图？
心念电转间，她面上笑意愈发和煦：“有！前院演武场正空旷。先生请随我来。”
“阿彪！想学就跟上，别傻站在那里了。”陆渊朝角落唤了一声。
那如铁塔般的壮汉早已看得眼热，跃跃欲试的模样早已进入陆渊的眼底；
闻言顿时像得了圣旨，铜铃大眼精光爆射，声如洪钟：“是！公子！”
忙不迭跟了上来，那急切又笨拙的样子，活像个终于盼到糖吃的大孩子。
一行人穿过重重回廊，踏入前院那夯土拍实、四周陈列着冰冷石锁与森然兵架的演武场。
朝阳初升，将长长的影子投在空旷的场地上。
陆渊独立场中，渊渟岳峙。
他双腿微分，如扎根大地，双掌虚抬，仿佛托起一轮无形的朝阳：
“诸位随我动作即可，无需用力，呼吸自然，意在形先。
此拳练心养气，非在角力。” 声音沉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缓缓起势，动作清晰而富有韵律：“起势……野马分鬃……白鹤亮翅……”
孙匡早已按捺不住，“嘿”地一声猴跃入场，手脚并用、略显笨拙却充满活力地模仿起来。
孙尚香紧随其后，女孩对这套“像舞蹈”的拳法接受极快，身姿竟也初具舒展流畅之意。
吴夫人含笑立于场边。
那拳法动作舒缓圆转，在金色晨光下流淌着一种浑然成的韵律美。
看着看着，她多年操持家务、有些僵滞的肩背，竟隐隐生出一种久违的、想要舒展的渴望。
“母亲！快来嘛！”孙尚香练了两式，见母亲仍在旁观，立刻像只归巢的乳燕般飞扑回来；
不由分拽起吴夫饶手就往场中拉，口中还振振有词：
“哥哥了，练了能长命百岁！您要健健康康地看着我们开枝散叶，福泽江东呢！”
吴夫人被女儿缠得无法，又被那拳法中蕴含的平和生机所吸引，终于无奈摇头；
眼底却漾开真切的暖意：“好，好，老身今日也厚颜，沾一沾陆先生的光。”
她姿态雍容地走入场中，虽略显矜持，却也随着那舒缓的节奏，缓缓舒展手臂。
茹安静侍立外围，目光紧紧追随着陆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默默铭记。
稍远处的阿彪则屏息凝神，蒲扇般的大手心翼翼地模仿着每一个轨迹；
高大的身躯因全神贯注而绷紧，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精妙。
他那份虔诚与笨拙，形成强烈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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