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诊所的后院被临时改造成了简易的x光室。厚重的绒布窗帘隔绝了所有自然光，只在墙角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台从德国远渡重洋而来的x光机矗立在房间中央，在昏暗中泛着金属的冷光，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
年轻的铁匠阿强躺在铺着白布的诊床上，面色因疼痛而惨白。他的右腿肿胀得吓人，三个月前从屋顶坠落造成的骨折至今未愈，反而日益恶化。
“别怕，”林怀仁轻声安抚，“这个过程不会疼。”
穆勒工程师正在做最后的设备检查。他调整着真空管的位置，用德语低声计数：“距离八十厘米，曝光时间三十秒...”
赵守拙老医师抱着双臂站在角落，脸上写满怀疑。他是被陈济堂会长硬拉来的，美其名曰“见证历史”，实则希望他能亲眼看到新技术的价值。
“装神弄鬼。”赵守拙低声嘟囔，但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台机器。
林怀仁走到阿强身边，轻轻固定他的伤腿：“千万不能动，就像画像时的定身一样。”
阿强紧张地点头，汗水从额头滑落。
素问在一旁准备感光底片，她的动作娴熟得令人惊讶——在父亲赴德期间，她通过信件早已学习了x光摄影的基本原理。
“准备。”穆勒用生硬的中文道。
煤油灯被熄灭，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真空管开始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管中逐渐亮起诡异的蓝绿色光芒。
赵守拙不自觉地向前倾身。
“开始曝光！”
黑暗中，时间仿佛变得异常缓慢。阿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真空管的嗡鸣如同远方的雷鸣。
三十秒后，穆勒宣布：“完成！”
素问立即带着底片盒进入临时搭建的暗房。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赵守拙终于忍不住开口：“就这么照一下，便能看见骨头？荒唐！”
林怀仁平静地点亮煤油灯：“赵老前辈稍安勿躁，很快便知分晓。”
就在这时，暗房的门帘掀开，素问拿着还在滴水的玻璃底片走了出来。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看似普通的玻璃片上。
“啊...”当林怀仁将底片举到灯前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底片上清晰地显示出阿强腿部的骨骼结构，而在膝关节下方，胫骨呈现出复杂的粉碎性骨折，至少有五块碎片错位排列，其中一块尖锐的骨片几乎要刺破皮肤。
“难怪一直无法愈合...”林怀仁喃喃道。
赵守拙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走近。他颤抖着手指着底片：“这...这真是阿强的腿骨？”
“千真万确。”林怀仁将底片递给他。
老医师接过底片，双手微微发抖。他行医五十载，摸过的骨折不计其数，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看见骨骼的真实模样。
“这里，”林怀仁指着其中一块错位的骨片，“正是压迫血管导致肿胀不消的元凶。”
赵守拙的傲慢态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撼：“仅凭摸骨，绝不可能判断得如此精确。”
阿强挣扎着抬起头：“林大夫，我的腿...还有救吗？”
林怀仁仔细研究着影像：“比想象中复杂，但正因为看得清楚，反而更有把握。”
他转向赵守拙：“赵老前辈，依您看该如何处理？”
赵守拙愣了一下，没想到林怀仁会征求他的意见。他沉吟片刻：“需先以手法复位，再以夹板固定。但碎片如此之多...”
“正是，”林怀仁点头，“若在以往，只能凭经验摸索。但现在...”他指着影像，“我们可以精确知道每一块碎片的位置。”
在x光片的指导下，林怀仁和赵守拙通力合作，完成了这个复杂的复位手术。每当不确定时，他们就再次拍摄x光片确认位置。
两个时辰后，当阿强的腿被妥善固定好，赵守拙已是满头大汗。他看着那张挂在灯前的x光片，长叹一声：
“老朽行医一世，今日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林怀仁递给他一杯茶：“前辈言重了。摸骨诊病的经验依然宝贵，这x光机不过是多了双眼睛。”
赵守拙摇头：“不一样的。经验会错，但这影像...它不谎啊。”
消息很快传遍了苏州城。接下来的日子里，前来求诊的病人排成了长队，都想亲眼见识这台“神机”。有老人拿着几十年前的旧伤来拍照，有父母带着发育异常的孩子来检查，更有其他医师慕名而来，希望学习这门新技术。
一傍晚，忙碌了一整的林怀仁发现赵守拙独自站在x光室，对着空机器发呆。
“赵老前辈？”
赵守拙转过身，眼中有着复杂的神色：“怀仁，你可知道我这三个月夜不能寐？”
林怀仁静静等待下文。
“我一直在想，祖宗传下的医术，是不是真的要毁在我们手里。”赵守拙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今看着那些病人...我忽然明白了。”
他指着x光机：“这不是来取代我们的，是来帮助我们的。就像当年华佗若能有此神物，该多救多少人命啊！”
林怀仁深受触动：“前辈能这么想，实乃中医之幸。”
当晚，林怀仁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摄得第一张x光片，不惟照见病患之骨，更照见人心之变。赵老前辈从疑至信，代表着古老医学拥抱新知的勇气。西医之器，中医之道，自此始合。”
而在苏州城另一头，赵守拙也在灯下奋笔疾书，给他散居各地的弟子们写信：
“凡我门人，当以开放之心待新知。近观西洋x光之技，实为医道一大助益。中医之存，不在拒新，而在融会贯通...”
第一张x光片被精心装裱，挂在诊所正堂。它不仅记录了一个病例的治愈，更见证了两个医学传统的相遇与相知。在这个江南水乡的诊所里，一场静悄悄的医学革命，正从这张的玻璃片开始，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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