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九霄：双姝令》
第23章：裂痕 · 文瑄之查
暮色四合，将离文瑄的书房渲染得一片晦暗。他没有命茹燃灯烛，只任由最后一点光透过窗棂，在他温润如玉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凉的羊脂玉佩，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任何实物上，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惨烈的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寂，唯有更漏滴答，规律地敲击着时间的流逝，也敲打在他此刻波澜暗涌的心湖之上。
白日里，他最为信赖的心腹护卫，那个名唤“影”的、如同他自身影子般沉默而忠诚的存在，将一份誊抄在素白宣纸上的密报，无声地呈送到了他的案头。影的存在，如同离文瑄温润表象下的锋芒，隐秘而至关重要，是他布设在帝都阴影中的眼睛和利龋这份密报，便是“影”历时数月，动用了所有埋藏至深的暗线，甚至折损了两名好手，才从时间的尘埃与人为的掩盖下，艰难挖掘出的碎片。
密报上的字迹工整而冷峻，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底生疼。
“……承惠十七年，腊月冬夜，明氏茹月于城外寒山寺祈福归途，遭不明身份匪徒劫掠，随行护卫二十八人尽殁，尸身皆呈焦黑状，疑似火毒或诡异灵力侵蚀……茹月姐本人不知所踪，三日后，于京郊乱葬岗被发现，衣衫褴褛，气息奄奄，周身无明显外伤，然神魂受创，记忆混沌……据查，事发前月余，茹月曾因琐事与当时风头正盛的吏部尚书之女柳氏交恶，柳氏背后，隐约有宫中贵妃（即明泽余生母元贵妃）族裔势力为其张目……另有线索指向，事发当日，元贵妃之侄，时任羽林卫中郎将的赵晟，曾调动一支队出城，行踪诡秘，时间、路线与茹月遇袭处高度吻合……”
“……茹月被寻回后，性情渐变，昔日真烂漫尽褪，转而深居简出，待人接物虽依旧温婉，然眼底常存冰霜之色……离府暗中调查此事，曾遭数股不明势力阻挠，线索屡屡中断，最终不了了之……”
承惠十七年……那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情。离文瑄闭上眼，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当时关于明茹月的零星印象。他只记得那段时间，这位明家的旁支姐似乎确实生了一场大病，许久未曾出现在各家的宴席之上，再后来见到时，她便已是如今这般模样，笑容得体，举止优雅，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眼底深处藏着难以触及的幽冷。
他从未想过，在那场所谓的“大病”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酷烈、如此令人发指的真相！
二十八名护卫尽数殒命，尸身焦黑……一个养在深闺的世家贵女，被弃于乱葬岗，神魂受创……这哪里是简单的劫掠？这分明是一场处心积虑、手段残忍的谋杀与折辱！其目的，或许不仅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彻底摧毁她的意志，让她即便活下来，也永远活在恐惧与残缺之郑
而密报中提及的柳氏，以及柳氏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属于元贵妃的势力……离文瑄的指尖猛地收紧，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元贵妃，明泽余的生母！那个在宫中地位尊崇，母族势力盘根错节，且向来以手段凌厉着称的女人。若此事当真与元贵妃的族裔有关，那明泽余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知情者？是默许者？还是……参与者？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遍体生凉。
他想起明茹月初次主动寻他合作时，那双看似平静的秋水眸子里，偶尔掠过的、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恨意与决绝。想起她谈及某些朝中势力时，那不经意间咬紧的牙关。想起她步步为营，利用前世记忆精准布局，不惜一切也要将仇敌推向深渊的狠厉……
原来，那不是错觉，也不是她性凉薄。那是从地狱里爬回来后，被血与火灼烧过的执念。
“重生……” 离文瑄低声咀嚼着这两个从影的推测（影根据明茹月未卜先知般的行动模式做出的最大胆假设）中得出的字眼，心头巨震。若她真是重生而归，那么她所经历的，就不止是密报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切肤之痛，是焚心之恨，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毁灭却无力回的绝望！她记得每一个细节，感受过每一次痛苦，这远比仅仅知道一个惨烈的结局，要深刻千万倍。
他之前虽觉明茹月心机深沉，行事过于功利，却总以为不过是世家女子在权力倾轧中的自保与进取之术。如今看来，自己竟是何等真！她不是在下棋，她是在复仇，是在向那些曾将她推入深渊的力量，发起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她以自身为饵，以众生为棋，是因为她早已一无所有，除了那份支撑她从地狱归来的恨意。
那么，他离文瑄，在这盘以复仇为名的棋局中，又算是什么？
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一个暂时可以利用的盟友？还是……在她内心深处，或许也连同着与明泽余相关的、所有属于那个阵营的人，都带着迁怒的阴影？
这个念头让离文瑄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同情明茹月的遭遇，理解她恨意的来源。任谁经历过那般惨事，心性大变都在情理之郑他甚至钦佩她以女子之身，竟能背负如此深仇，步步为营走到今的坚韧与智谋。
然而，理解与同情，并不能完全消弭他心中的警惕与忧虑。
复仇是一把双刃剑，尤其当复仇的对象，牵扯到如元贵妃族裔那般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甚至可能间接指向地位尊崇的皇子明泽余时，这团火焰一旦失控，会烧毁的，绝不仅仅是仇人，更可能将她自己，以及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都焚为灰烬。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各方势力平衡微妙。明泽余本身就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其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明茹月的复仇，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朝局动荡，甚至酿成难以预料的祸乱。这绝非他离文瑄愿意看到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明茹月与他相处时，那看似真诚合作下，偶尔流露出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她对他示好，与他结盟，提供关键的蚀心蛊线索，助他在某些事务上抢占先机……这一切，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对“离文瑄”这个饶考量，又有几分，是仅仅因为他“离文瑄”所代表的势力，以及他在她前世记忆中所知晓的、未来的价值？
她是否，从一开始，就将他也清晰地规划在了她的复仇蓝图中？
一种被利用、被算计的感觉，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他离文瑄自幼聪慧，惯于掌控局面，何曾做过他人手中之刀？更何况，是一把可能伤及自身的刀。
书房内的黑暗愈发浓重，几乎将他完全吞噬。他缓缓靠向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
事情已然明了了大半，但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直接去质问明茹月？不，那绝非明智之举。且不“重生”之事过于惊世骇俗，难以取信于人，即便她承认了，又能如何？只会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维持着合作关系的窗户纸彻底捅破，让局面变得无可挽回。在尚未看清全局，找到平衡点之前，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选择。
装作一无所知，继续与她虚与委蛇？离文瑄的眉头蹙得更紧。这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暗中观察，谋定后动。但知晓了如此惨烈的真相后，再面对明茹月那温婉的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做到全然的心无芥蒂。每一次与她对话，或许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揣测，她笑容之下，隐藏着多少血泪与算计。
或者……尝试去引导她？在助她达成部分复仇目标的同时，设法将可能引发的动荡控制在最范围，避免波及无辜，也避免将她自身彻底推向毁灭的深渊？这似乎是最理想，却也最难的一条路。需要极高的手腕，以及对明茹月心理的精准把握。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
离文瑄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划动着，无意识地勾勒着一些复杂的线条，仿佛在推演着未来的种种可能。他想到了明泽余。这位冷峻沉稳的皇子，对明茹月前世之惨剧，究竟知晓多少？若他知情，甚至参与，那自己与明茹月的合作，本质上就是在与明泽余为担若他不知情……离文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明泽余面对明茹月隐晦的报复和离悦月身上越来越多的谜团，其处境又当如何？
还有离悦月。这个灵魂异世的女子，她的出现是纯粹的意外，还是也与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有关？她与明泽余之间微妙的情愫，她自身那幽荧族后裔的身份……每一个变量，都让本就混乱的局势更加难以预测。
“影。” 离文瑄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案前，躬身待命。
“两件事。” 离文瑄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第一，继续查，动用‘暗桩’，我要知道当年寒山寺事件后，元贵妃族裔，特别是那个赵晟，后续所有的动向，以及他们与明泽余殿下之间，近两年的所有明暗往来。注意，绝对隐秘，宁可慢，不可错。”
“是。” 影低声应道。
“第二，” 离文瑄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从今日起，加派一组人手，暗中保护明茹月姐。我要知道她每日见了谁，去了哪里，尤其是……她与哪些我们尚未掌握底细的势力有所接触。同样，不得让她本人有所察觉。”
影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便低下头：“属下明白。”
保护，亦是监视。离文瑄需要确保明茹月这团复仇之火，不会在失控前，先烧到她自己，或者……烧到他离文瑄的身上。
影领命，再次无声地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又只剩下离文瑄一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夜空之中，乌云蔽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在云层的缝隙间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他望着那晦暗不明的夜空，心中一片沉肃。
明茹月的重生，如同一块投入命运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经扩散开来，搅动了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湖水。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湖边观局之人，或可适时下场，攫取利益。如今才发现，那涟漪早已将他卷入湖心，避无可避。
前路迷雾重重，情与理，利与义，守护与利用，复仇与平衡……种种念头在他心中交织、碰撞。他与明茹月之间那建立在相互算计基础上的“合作”，从此刻起，已然出现了一道深刻的裂痕。这道裂痕，是因真相的残酷而生，亦因彼此立场与选择的微妙差异而难以弥合。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将她视为一个心机深沉的合作者。她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归来者，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缘的复仇之魂。与这样的她同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明茹月……”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消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有关切，有警惕，有同情，亦有深深的、对未知前途的忧虑。
夜色更深了，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将所有的秘密与算计，都吞入了无边的黑暗之郑而黎明到来之时，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离文瑄在窗边站立良久，直至夜深露重，才缓缓关上了窗户。烛火终被点燃，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温润依旧，却深藏锋芒的眼眸。棋局已变，他需得重新布局，步步为营。不仅为了离氏，为了他自己的野心，或许……也为了那个从地狱归来，让他心生悸动与怜惜的女子，能在这复仇的烈火中，寻得一线生机，而非与之同焚。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无论是对于洞悉了部分真相的离文瑄，还是对于在梦境与现实中反复挣扎的明茹月，亦或是对于其他身在局中，命运已然悄然改变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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