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进了学院，才知这里的课业比他想的要重。
头几日听先生讲课，只觉好些道理都绕得很，同窗们答问时头头是道，他却常愣在那里，半不出话来。
原来辽东的教学向来扎实，不管是医理还是治理，都从根基讲起，步步深入。
偏他从前虽爱琢磨医书，却多是零散看些，没正经打过硬底；至于钱粮刑狱这些，更是只知皮毛。
这般一来，进度自然跟不上，每日课上下来，只觉得脑袋发胀，心里头也有些发慌。
夜里对着书本，他常皱着眉叹气，暗道：原以为自己不算太差，到了这里才晓得，还差得远呢。
若论起四书五经里的章句，朱橚倒能侃侃而谈。
毕竟在大本堂时，先生日日讲的都是这些，《论语》《孟子》里的句子他烂熟于心，偶尔还能引经据典些自己的见解，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较真。
可到了辽东的学堂，翻开那些讲数理化的册子，他就彻底懵了。
满纸的公式、符号像书一般，什么“勾股定理”“杠杆原理”，听着就头大。
同窗拿着算筹演算题目，他凑过去看了半，只觉得那些数字在眼前打转，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私下里，他对着那些陌生的学问直叹气：“四书五经倒还能上几句，这些弯弯绕绕的算法、道理，真是头一遭见，比啃最难懂的古籍还费劲。”
罢，只好硬着头皮拿起册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遇着实在不懂的，便红着脸拉着同窗追问，半点不敢懈怠。
朱橚一回辽国公府，便寻着常孤雏，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挠了挠头道：“姐夫啊，你是不知道，这辽东的新学竟这般复杂？好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过，课上跟听书似的，真是头一回觉得念书这么费劲。”
常孤雏听了，摆摆手道：“无妨。你才刚接触这些，生疏是自然的。眼下不用急，先沉下心把底子磨扎实了，往后再学更深的，自然就顺了。”
这般连轴转的学，饶是朱橚先前有些跳脱性子，也渐渐磨得没了棱角。
白日在学堂里跟着先生学，夜里回到府中，家教先生早已候着，铺开的书卷上密密麻麻都是批注。
他有时撑着下巴打盹，被先生轻咳一声惊醒，揉着眼睛接着啃那些公式定理，只觉得眼皮重得像坠了铅。
可转头瞧见常孤雏偶尔过来瞧他，手里端着温热的茶汤，只“累了就歇会儿，不急在这一时”，他便又打起精神来——毕竟这份心，他不能辜负。
要朱橚最盼着的，便是每周那两回课外实践课。
只要一听要往辽东的山林里去辨识药材，前一晚他准定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亮就爬起来，把药篓、锄头等家什收拾得妥帖，背着沉甸甸的背篓也不喊累，脚步轻快得像踩了风。
进了山林，草木葱茏，空气中满是泥土和枝叶的清气。
先生刚指点着出一种药材的特征，朱橚早已蹲下身，扒开丛草仔细打量，鼻尖几乎要碰到叶片上的露珠：“是这个不？叶边带锯齿，根须像乱麻似的……”
得到肯定后，他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心翼翼用锄刨开根部，生怕碰断一点须子，然后轻轻放进药篓里，嘴里还念念有词：“这疆刺五加’，能安神的，上次书上见过图……”
有时在林子里钻上大半，裤脚沾了泥，手上划了口子，他也浑不在意，只一门心思跟着先生认那些奇形怪状的草木。
遇到不认识的，便扯片叶子夹在书里做标本，回去翻书对照，非得弄明白不可。
夕阳西下时，他的药篓总是装得最满，背着满满一篓“战利品”往回走，累得满头大汗，却哼着不成调的曲，脸上的笑容比山里的野花还要灿烂。
对他来，这山林里的一草一木，都藏着比书本更生动的学问，让他打心底里觉得畅快。
朱橚上行政管理课，那眼皮子就跟粘了胶似的，不住地往下耷拉。
先生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他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好几次差点磕到桌角，猛地惊醒时，额头上还带着红印子，惹得旁边同窗偷偷发笑。
可一想起常孤雏的话，他就激灵一下。
那日常孤雏把他叫到跟前，脸沉沉的：“你要是行政管理课混日子，拿不到像样的成绩，这医学院的课也别念了——连自家封地的事都理不清，学医救再多的人，又管什么用？”
这话像块石头压在朱橚心上。
他咬着牙，偷偷在手心掐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倒也清醒了几分。
赶紧把桌上的笔记摊开，笔杆子握得紧紧的，先生一句，他就飞快地划几笔，哪怕有些地方听得一知半解，也硬撑着不敢走神，只盼着课后能找同窗再补补。
课间休息时，别人都出去透气，他却趴在桌上，把记混的条例圈出来，手指在字里行间戳来戳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股子较劲的模样，倒比认药材时还要执拗几分。
回到国公府，朱橚不想学行政管理课程。
常孤雏盯着朱橚，语气沉了几分：“你当学医救人就完了？百姓要是吃不饱穿不暖，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病拖成大病，你就是医术通，能救得过来吗？”
他顿了顿，指节叩了叩桌面：“治理地方是根，医病救人是枝。根烂了，枝再茂也活不长久。你如今是藩王，管着一方土地，就得先让地里长出粮食，让屋里有暖炕，让路上少些流民——这才是最大的‘救人’。”
朱橚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低头看着笔记本上抄的药方，耳尖微微发烫。
常孤雏见他不语，又放缓了语气：“不是让你丢下医术，是让你拎清轻重。治人先治根，护家先护土，懂吗？”
朱橚闷闷“嗯”了一声，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痕，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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