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尚宸殿的大门缓缓合上,顾桓祁自榻上起身,负手而立,如一尊沉默的雕像,从榻边的窗口向外看去。
屋外一片雪白,沈清和穿得浅淡,几乎与那大雪快要融为一体,可顾桓祁还是能一眼就分得清,他的清和站在何处。
冰凉的月光倾泻而下,自她从远处行至殿前,跪在雪中,高唤有罪,每一步,顾桓祁都看在眼里。
寒风时而会将雪粒子卷进殿中,打在顾桓祁的脸上,偶尔一下冰凉的刺痛,却远不及顾桓祁心中万分之一的复杂。
他不该纵容她,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她身边的木颜晴,他都不该如今日这般容忍。
换做以往,他应该彻查下去,诛她九族,顺着洛知微这条线索,牵制、诛杀诚王。
这才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
可见她跪在雪里,顾桓祁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她拉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如此,他又怎么下的了决心去治她的罪。
顾桓祁的目光死死锁住雪中的那抹身影,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要将她淹没,她身影在雪中渐渐模糊起来,唯有墨色的长发与单薄的身影,在无尽的白茫茫中,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凄美。
她跌跌撞撞、颤颤巍巍地往远处那顶黄色的轿辇走去,即便伤着,她的脊梁却依旧挺地笔直。
许久,那顶黄色的轿年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一片映着月光的苍白。顾桓祁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手边已经凉透的茶盏,喃喃道:“清和,这一次,别再让朕失望了。”
*
夜深,顾桓祎却丝毫没有睡意,披着件白色的大氅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前围炉煮茶。边的那轮清晖被雪光模糊,揉成一片并不清澈的银白色。
顾桓祎对面的茶杯里茶水还是温热的,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冰雪地里,缓缓散去。
思远立在顾桓祎的身边为他撑着伞,不让大雪淋湿了他,“王爷可信方才洛将军所言?”
面前的红泥炉子里燃着幽幽的炭火,上头的茶壶将沸未沸,热气氤氲,融化了还未落下的雪花。
顾桓祎看着头上将圆的月亮,淡淡笑了,待沸气顶起壶盖,与茶壶轻撞,发出细微声响时,顾桓祁才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给自己又续上了一杯热茶,“她沈清和早就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了,洛知彰也从来不曾站在本王这边过。这次若不是本王刻意留了个口子给郭家查到她的身世,你以为她会走投无路,来助本王?”
思远搁下手上油纸伞,往茶壶里又续上了一注清水,“那...这次...”
“沈清和诡计多端,与本王早就不是一心了,她固然是信不过的。但这个机会,本王必须得握住。”
雪花落入茶盏,瞬间溶于热茶中,澄明的茶汤倒映着月亮的光晕,顾桓祎的指尖在茶杯上轻轻摩挲,“再为本王备一只纯银的指环吧。”
思远眸光复杂,知道这指环是为了验毒而备的,只怕这元宵夜宴是场鸿门宴啊。
大雪飘落,一片片坠下,覆盖在院子里、石桌上。
半晌,顾桓祎轻声道:“你下去准备吧,本王想自己坐坐。”
“那...这伞...”
“不必。”
思远看着纷扬的大雪,稍有迟疑,最终仍是收了伞,“是,的告退。”
思远踩在雪上,一下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顾桓祎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响声渐渐消失,又为自己续上了一杯热茶,紧紧握住茶杯,将一杯温热拢在掌心中,感受那温暖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已经记不清是十三年,还是十二年前了,八岁的沈清和就是倒在这样的一场雪里。
那个晕倒在了诚王府门口,一个骨瘦如柴的孤女,如今成了掌六宫事的皇贵妃。
那日顾桓祎才从宫中回来,一个衣着破烂的女孩大半个人被无垠的白色掩埋,只有已经冻成血红色的手脚,从雪地里露出来,看着触目惊心。
王府的管家觉得晦气得很,要叫人将她扔远些。
顾桓祎本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只是一瞥。
那一眼,改变了三个饶命运。
她伏在雪中的侧脸实在太像宋霜若了,太像太像。
顾桓祎是先皇嫡子,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母后常与自己,他生来就是要继承大庆江山的。
所以只要顾桓祎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
而宋霜若的爱,是顾桓祎没有得到的第一件东西。
既然不能得到宋霜若的爱,不如留一个与她相像的人在身边,将她养成宋霜若的样子,亦可解心中寂寞。
“将她带去偏院,为她医治。”
就是这九个字,留住了沈清和的性命。
她被安置在了诚王府中最偏的院子里,昏迷许久,为她医治的郎中她应该是一个人在风雪中独行了很长时间,又冷又饿,身上的伤也不轻,只怕很难再醒转了。
可顾桓祎近乎偏执地相信,她一定会醒来。
顾桓祁相信,一定是老爷怜悯他苦爱宋霜若无果,才将这个与她相像之人送来自己的身边,既然是老爷送她来的,断然不会轻易将她带走。
果然,她真的醒了。
顾桓祎按照宋霜若的模样,教她许多,穿烟青色的衣裙,写簪花楷,磨墨的时候要上下挪动墨条...
哦,还有桂花。
顾桓祎抬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中已经不再开花的桂花树,低低地笑了。
那也是顾桓祎第一次越过自己的母后,向易水寒求药。一碗一碗地汤药灌下去,她竟真的桂花不服了。
如此,她便有九成与宋霜若相像了。
唯一与宋霜若不同的是,她看自己的眼神中,是真的有爱意。
他终于也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宋霜若。
可后来,母后崩逝。一年后,父皇也驾崩了。
最让顾桓祎惊讶的,是那传位诏书上不是自己的名字。
皇位,是第二件顾桓祎没有得到的东西。
顾桓祎笃定父皇母后之死有疑,为求真相,只能将沈清和送去顾桓祁的身边。因为宋霜若,是顾桓祁唯一的弱点。
他利用一切,唯独对宋霜若,是纯粹的真情。
所以,也只有这个他养大的宋霜若,才能真的走进顾桓祁的心中,得到他的信任,便可查明当年事。
母后过,要成大事,有舍才能有得。
就这样,他第二次失去了他的「宋霜若」。
大雪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将从前温柔覆盖,只留下眼前无边的寂静。漫的雪白中,只剩下顾桓祎一人,与一炉炭火、一壶热茶、一棵枯树和一轮未圆的明月。
顾桓祎收回思绪,仰头看着飘飘然的大雪,情不自禁地惋惜道:“若是当初...本王将你留在身边,是不是...”
话还未完,顾桓祎一怔,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片刻的心软。
他长舒一口气,指腹摩挲着茶杯的杯缘,敛正心神,冷冷道:“本王生来就是要执掌这下的,不应为情而困住脚步。既然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该有半点后悔与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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