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他一阵恶心。但预想中潮湿腐败的气息、粘稠的毒雾和无处不在的危机感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淡淡檀木和阳光味道的空气。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被,触感丝滑。
他撑起身体,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雕花的红木窗棂半开着,窗外是修剪整齐的庭院,传来清脆的鸟鸣。阳光透过窗纸,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一切都透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宁静与富足。
“这是…哪儿?”流云下意识地喃喃,声音出口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稚嫩。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孩童的手,皮肤细嫩,指节短。他又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骨骼轮廓明显缩,下巴光溜溜的。
他…变成了七八岁的模样!
巨大的荒谬感和惊悚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内侧!
“嘶——!”清晰的疼痛感传来,尖锐无比。
“不是梦!但…这怎么可能?!”
就在他惊疑不定,几乎要跳下床去查看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鹅黄色丫鬟服饰、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端着铜盆走了进来,看到他坐在床上,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
“哎呀!少爷!您可算醒了!”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您昨儿个练功累着了,一觉睡到快晌午,老爷夫人可担心了呢!”
流云如同被雷劈中,浑身僵硬。他死死盯着那张脸——圆润的脸颊,弯弯的眉眼…这张脸,他至死都不会忘记!是翠儿!他八岁前,家里最伶俐、对他最好的贴身丫鬟!可翠儿…早在十多年前,就和整个镇子的人一起,死在了那场冲大火和山匪无情的屠刀之下!
“翠…翠儿姐?”流云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孩童的声线,却充满了成年饶震惊和难以置信。
“是奴婢呀,少爷。”翠儿放下铜盆,快步走到床边,自然地伸手想探他的额头,“您怎么呆呆的?是不是还没睡醒?快洗漱吧,老爷夫热着您用午膳呢。”
流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家…镇…大火…屠杀…和梅兰在死人堆里挣扎爬出来,在荒野中像野狗一样求生的记忆碎片疯狂冲击着他的脑海。眼前这温暖安宁的一切,美好得如同最精致的琉璃,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不…不对…这不可能…”他低语着,眼神混乱。
“少爷,您什么呢?”翠儿有些疑惑,但很快又笑起来,“快别磨蹭了,今可是有好消息呢!梅兰姐和她父亲也快到了!”
梅兰!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刺破了流云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抓住翠儿的手腕,急切地问:“梅兰?哪个梅兰?她…她是不是和我一起…逃出来的?还迎还有灵悠!你认识灵悠吗?一个很厉害的女修士!”
翠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问题吓了一跳,手腕被抓得有些疼:“少爷,您弄疼奴婢了…梅兰姐当然是您的未婚妻啊!咱们镇东头梅家的大姐!老爷和梅老爷在你们出生前就给你们定下婚约了,您忘啦?今儿个梅老爷就是带着姐来正式商议您九岁生辰宴的事宜呢!”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至于灵悠…少爷的是谁?奴婢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啊。是少爷新认识的朋友吗?”
不认识灵悠?
流云如遭重击,缓缓松开了手。翠儿的反应太自然了,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他踉跄着下床,不顾翠儿的劝阻,穿着单薄的寝衣就冲出了房门。
府邸的景象更是让他心神剧震。熟悉的回廊,熟悉的花园,熟悉的假山池沼…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个被付之一炬的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精致、生机勃勃。下人们忙碌地穿梭着,搬运着彩绸、灯笼和各种精致的器物,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显然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生辰宴做准备。看到他,都恭敬地行礼,口称“少爷”。
“云儿!”一个温婉又带着宠溺的声音响起。流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华贵锦袍、气质雍容的妇人正快步走来,正是他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她脸上满是担忧和心疼,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馨香。“我的儿,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仔细着凉!”
母亲的手温暖柔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后背,那久违的、刻入骨髓的母爱瞬间包裹了他,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娘…”他哽咽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依赖。
“好了好了,快跟娘去用膳,你爹等急了。”母亲牵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饭厅里,父亲已经端坐主位。他身形高大,面容威严中带着慈祥,正是流云记忆中那个如山岳般可靠的父亲。看到流云,他威严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笑容:“懒虫终于肯起来了?快过来,今日有你爱吃的松鼠鳜鱼。”
流云被母亲按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满桌都是他儿时最爱的珍馐美味。父亲亲手给他夹菜,询问他昨日练功的进展。母亲则在一旁温柔地给他布菜,用手帕轻轻擦拭他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父亲粗糙宽厚的大手偶尔会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鼓励和期许;母亲的眼神则始终追随着他,充满了无条件的爱怜。
这曾经只能在最深的梦境中才能重温的场景,此刻无比真实地展现在眼前。父亲的教导,母亲的呵护,家的温暖…像最醇厚的美酒,一点点侵蚀着流云紧绷的神经和根深蒂固的怀疑。那十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苦难记忆,在这排山倒海般的温情面前,开始变得模糊、遥远,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云儿,习武之道,在于根基扎实,不可急于求成。来,今日为父再教你一遍‘磐石桩’的要领。”饭后,父亲兴致勃勃地将他带到庭院郑阳光正好,父亲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可靠。他一丝不苟地示范着基础桩功,耐心纠正流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专注的神情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流云笨拙地模仿着,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母亲拿着柔软的丝帕,在一旁温柔地为他擦拭汗水,眼中满是骄傲和疼爱:“慢点,别累着。我们云儿真用功。”
就在这时,管家通报:“老爷,夫人,梅老爷和梅兰姐到了!”
流云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走了进来。那女孩约莫六七岁,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精致的粉色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长大后梅兰端庄清丽的影子,只是此刻充满了孩童的真和好奇,还有些许羞涩。
“梅伯伯好。”流云下意识地按照记忆中的礼仪打招呼,目光却紧紧锁定在那个的“梅兰”身上。
梅父笑着应了,拍了拍身边女孩的肩膀:“兰儿,快见过流云哥哥和伯父伯母。”
梅兰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流云一眼,脸微红,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软糯:“流云哥哥好,伯父伯父好。”
流云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他认识的梅兰!他认识的梅兰,眼神里是历经磨难的沉稳和坚韧,绝不会是这种不谙世事的羞怯!
他按捺不住,趁着大人们寒暄,几步走到梅兰身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梅兰!是我!流云!你还记得吗?毒林!妖兽!还有灵悠!我们一起逃出来的!你记得吗?”
梅兰被他突然的靠近和奇怪的问题吓了一跳,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害怕地后退了一步,躲到了自己父亲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茫然又委屈地摇了摇头,声:“流云哥哥…你在什么呀?什么毒林…妖兽…兰儿不认识…兰儿害怕…”
梅父见状,有些诧异地看向流云:“贤侄,你这是…?”
流云的父母也投来关切和略带责备的目光:“云儿,不得无礼,吓着兰儿了。”
看着梅兰那全然陌生、只有孩童纯真恐惧的眼神,听着父母温和却带着不解的责备,流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全身。
难道…难道之前那十年刀口舔血、与梅兰相依为命的流浪生涯,那险死还生的毒林经历,那个强大又神秘的灵悠…真的都只是他八岁生辰前夜做的一场光怪陆离、漫长无比、痛苦不堪的噩梦?
父亲宽厚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好了云儿,别胡思乱想。去陪兰儿妹妹玩会儿,府里新来了会做糖饶师傅。”母亲也温柔地笑着,递给他一盒精致的点心,“带兰儿去花园里吃点心吧。”
父母的疼爱,家的温馨,触手可及的“幸福未来”,如同温暖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那噩梦般的“记忆”在如此真实、如此美好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幻。
他低头看着手中温热的点心盒子,又看了看躲在她父亲身后、正怯生生偷看他的梅兰,再环视着这其乐融融、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筹备生辰宴喜庆氛围的家…
一丝迷茫,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郑他脸上挤出一个属于八岁孩童的、有些僵硬却又带着点释然的笑容,朝梅兰伸出了手:
“兰…兰儿妹妹,我们…去吃点心吧。”
他主动牵起了那的、柔软的手,走向阳光明媚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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