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2月10日，农历腊月廿五。
京城的清晨裹挟着凛冽的寒意，空是铅灰色的，零星飘着细碎的雪花。学苑静舍楼下，那辆线条刚劲的黑色凯迪拉克 Fleetood早已发动，引擎低沉地轰鸣着，排气管喷出白色的雾气。陈峰穿着笔挺的深色大衣，戴着白手套，如同最忠诚的卫士，一丝不苟地站在车旁等候。
周明和苏雨晴并肩从门口走出。周明穿着简约的深色羽绒服，身姿挺拔；苏雨晴则裹着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围巾遮住了半张清丽的脸，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两人都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归家的轻松与期待。
“陈峰，辛苦你了。”周明拍了拍陈峰坚实的臂膀。
“应该的，老板。”陈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利落地拉开宽大的后车门。
苏雨晴坐进温暖的车厢，周明紧随其后。凯迪拉克厚重的车门关上，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弥漫着淡淡的皮革清香和一丝苏雨晴身上清冽的沐浴露味道。陈峰稳稳地驾驶着这辆庞然大物，驶离了空旷的启明园区，汇入京城清晨稀疏的车流，向着南方，向着江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漫长的旅途在车轮下延伸。车窗外，北方的萧瑟渐渐褪去，田野覆盖着薄雪，河流尚未完全冰封，透着一股冬日特有的静谧。车内，周明和苏雨晴低声交谈着公司放假前最后的安排，讨论着江城过年的计划，偶尔也陷入舒适的沉默，各自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出神。陈峰专注地驾驶，车内只有发动机沉稳的嗡鸣和暖气口送风的细微声响。时间在平稳的行驶中悄然流逝。
当凯迪拉克终于驶下高速，进入江城地界时，色早已漆黑如墨。熟悉的街景在车灯下掠过，带着城特有的烟火气和年节将近的喧闹。路灯昏黄，街边店铺的霓虹闪烁，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行色匆匆，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年货和鞭炮的淡淡硫磺味。
周明先将苏雨晴送到她家楼下。苏雨晴家住在老城区一个环境清幽的区里。
“到了。”陈峰稳稳停下车。
苏雨晴解开安全带，侧头看向周明，清冷的眸子里映着车窗外的点点灯火：“回去好好休息，明…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意。
“嗯，你也是。”周明跟着下车，抱了抱苏雨晴：“快上去吧，外面冷。”
“嗯”。
苏雨晴最后对下车的陈峰也点头致意，随即裹紧大衣，快步走进隶元门。周明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才转过身来。
周明直接朝驾驶位走去：“先送你回家。你开了十几个时了，太累了。我一会开回去就行，没几步路。”
“老板，还是我先送您回家。”陈峰连忙着。
“不用”周明语气不容置疑。
“老板......”
“这是命令。”周明打断他，语气放缓了些，“嫂子和丫肯定也等你等急了。快过年了，安全第一。放心，你家那片路我熟。”
陈峰拗不过，只得感激地点点头，报了个地址。凯迪拉克在江城的夜色中穿行，最终停在一个略显老旧的工厂家属院门口。
“谢谢老板！您路上一定慢点！”陈峰下车，站在寒风里，对着车里的周明郑重地道。
“知道了，快进去吧，替我向嫂子和孩子问好。”周明摆摆手，挪到了驾驶位。看着陈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口，他才发动车子，黑色的车身无声地滑入夜色，朝着自己家的方向驶去。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当周明把凯迪拉克停在自家楼下时，时间已近午夜。他刚一下车，就看到自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以及听到动静、立刻从单元门里迎出来的父母。
“明明！可算回来了！”母亲李娟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看他瘦没瘦，“饿坏了吧？妈给你热着饭呢！”
父亲周建国虽然没话，但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关切，顺手接过了周明手里简单的行李。
“爸，妈，我回来了。”看着父母在寒夜里等候的身影，周明心头涌上一股暖流，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京城的寒意。家的温暖，在这一刻如此真实而熨帖。
家里的饭桌上摆着几样周明爱吃的家乡菜，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周明狼吞虎咽地吃着，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着邻居的家长里短，父亲偶尔插一句关心他在京城的工作累不累。昏黄的灯光下，碗筷碰撞的轻响，父母关切的询问，构成了一曲最平凡也最动听的归家乐章。
饭后，简单洗漱，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被子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窗外是寂静的冬夜，偶尔传来几声远处的犬吠。周明闭上眼睛，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很快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二，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暖洋洋的。周明睡到自然醒，精神饱满。午饭是母亲精心准备的家常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吃过午饭，周明放下筷子，对父母神秘一笑：“爸，妈，下午没事吧？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啊？”李娟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别问，去了就知道了。”周明卖了个关子，“保证是好事！咱们今不开车，打车去。”他特意强调不开自己那辆显眼的凯迪拉克。
周建国和李娟对视一眼，虽然疑惑，但看儿子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就笑着答应了。
一家三口打车来到了江城当时最大、也是唯一一家经营高档进口车的销售中心——“江城国际名车汇”。锃亮的玻璃幕墙，宽敞明亮的展厅里，停放着几辆在这个年代绝对算得上稀罕物的轿车：桑塔纳2000、捷达王、富康988…以及展厅最里面，那辆如同黑色礁石般沉稳大气的奥迪A6（c5）。
穿着统一藏青色西装、打着领带的销售顾问王，正百无聊赖地擦着一辆桑塔纳2000的车身。看到周明一家三口走进来，他习惯性地堆起职业笑容迎了上去，目光飞快地在三人身上扫过：周建国穿着半旧的灰色夹克，李娟是朴素的棉袄，走在中间的年轻人穿着普通的羽绒服，看起来像是刚工作不久。王心里立刻有了判断——这大概是儿子陪着父母来看车，目标估计是最便夷桑塔纳或者捷达。
“欢迎光临！三位看车？”王热情地招呼，眼神却主要落在周建国身上，“叔叔阿姨，想看看什么车型？家用代步的话，我强烈推荐我们这新到的捷达王，省油、皮实、空间也不错！现在年底促销，价格非常划算！”他边边引着他们走向捷达展区。
周建国被这热情弄得有点局促，刚想开口“随便看看”，周明却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话。周明直接越过捷达，目光投向展厅深处那辆在灯光下流淌着优雅光泽的黑色奥迪A6。
“爸，妈，咱们看看那个。”周明指着奥迪，语气平淡。
王愣了一下，笑容有点僵：“啊？那是奥迪A6，德国原装进口，我们店的旗舰车型……”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那车很贵，不是你们的目标客户。
“我知道。”周明点点头，脚步没停，径直朝奥迪走去。周建国和李娟虽然心里打鼓，但还是跟了上去。
王赶紧跟上，心里嘀咕着这年轻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但还是保持着职业素养介绍起来：“这款奥迪A6是今年最新款，2.8升V6发动机，动力非常充沛，配置也高，真皮座椅、自动空调、电动窗……”他一边介绍，一边偷偷观察周明的反应，发现对方听得非常认真，眼神专注地在车内细节上扫视，甚至还伸手摸了摸细腻的真皮方向盘和中控台上的桃木饰板。
“伙子，这车…得多少钱啊？”李娟终于忍不住，声问了一句，声音里透着紧张。
“阿姨，这款顶配的落地价，大概在四十五万左右。”王报出一个在他认为足以吓退对方的数字。
果然，周建国和李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四十五万！这在他们眼里简直是文数字！
“明明，这…这也太贵了！”李娟连忙拉儿子的胳膊。
周建国也皱紧了眉头：“是啊，买个十来万的桑塔纳就挺好，我在单位也开过几回，挺好开的。而且这个车也太招摇了！”
周明却笑了，他拉开车门，对父亲：“爸，咱们又没头没抢的，再了，你那个工作又不是啥大官，还怕查是咋的。你上来试试，感受一下。开过单位的车，再试试这个，感觉肯定不一样。”
周建国被儿子推进驾驶座。宽大厚实的真皮座椅包裹性极佳，桃木方向盘握在手里温润厚重，仪表盘清晰精致，车内弥漫着高级皮革和新车的特殊气味。这一切都与他开过的单位那辆破旧吉普车有着壤之别。他有些手足无措，手放在方向盘上，带着点心翼翼的激动。
“爸，感觉怎么样？”周明俯身问道。
“……好，真好。”周建国有些词穷，但眼神里的喜欢是藏不住的。
周明直起身，看向还在努力保持微笑但眼神已经有点不耐烦的王：“就这辆了。顶配，黑色。现在能办手续吗？我们要现车。”
“啊？！”王彻底懵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嘴巴微张，怀疑自己听错了，“您…您是…要买这辆奥迪A6？顶配？现车？”他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周明和他父母之间来回扫视。
“对，就这辆。”周明语气肯定，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一张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金卡，“全款。麻烦动作快点，我们赶时间。”
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张金卡，又看看周明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再看看旁边同样震惊得不出话的周建国和李娟，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这反转来得太突然！原来掏钱的不是老子，是儿子？！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富豪？！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狂喜！王的脸瞬间涨红，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哎哟！老板！您…您真是有眼光！快请！快请到贵宾室坐！我马上给您办手续！张！快！给老板一家倒茶！上好茶！”
接下来的手续办理得飞快。在那个还没有太多繁琐流程的年代，加上王使出浑身解数的殷勤服务，购车合同、保险、临时牌照……所有手续在一个多时内全部搞定。当周建国握着那串崭新的、带着奥迪四环标志的车钥匙时，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他是有驾照，在单位也开过车，但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而且是如此顶级的轿车，这感觉如同做梦。
李娟看着刷卡单上那一长串数字，心疼得直抽抽，嘴里不住地念叨：“太贵了…这得买多少套房子啊…”但当她坐进副驾驶，摸着光滑的真皮座椅，感受着车内宽敞舒适的空间，看着儿子含笑的脸和丈夫掩饰不住的兴奋，那份心疼又慢慢被一种巨大的自豪感淹没——这是她儿子凭本事买的！
崭新的黑色奥迪A6驶出车行，由还有些紧张的周建国驾驶着。周明坐在后排，看着父亲心翼翼却又无比专注地操控着方向盘，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
“爸，慢点开，咱们先去百货大楼。”周明道。
“好嘞！”周建国应着，声音里透着轻快。
车子稳稳停在江城最大的百货大楼门口。一家三口下车，准备进去置办些年货，顺便给父母添几身新衣服。
刚走进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大楼，就迎面碰上了周建国单位的老同事张工和他爱人。
“哟！老周！李大姐！你们也来买东西啊？”张工热情地打招呼，目光很快被周建国手里崭新的车钥匙吸引住了，“嚯！这钥匙…奥迪？！老周，行啊！鸟枪换炮了？在哪发财了？”
周建国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但立刻按捺住，摆摆手：“嗨，什么发财。儿子买的。”他指了指旁边的周明。
“明明买的？”张工和他爱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明，“奥迪？这车可不便宜啊！明明现在…在京城做什么大买卖了？”
“张叔叔好，阿姨好。”周明礼貌地笑笑，“就是做点生意，运气好，挣零辛苦钱。这不快过年了，想着我爸开了半辈子单位的车，也该有辆自己的了。”
“生意？这车…这得挣多少钱的生意啊！”张工爱人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周明，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羡慕。
李娟赶紧接过话头，脸上带着谦虚的笑，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哎呀，孩子瞎折腾，挣点钱就乱花！非要给他爸买好的！我买个桑塔纳就行了，他偏不！这孩子，就是犟！”她嘴上埋怨着，眼角的皱纹却都舒展开来，那份自豪怎么也掩饰不住。
周建国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孩子的心意。其实开什么车都一样，代步嘛。”话是这么，但他手里那串奥迪钥匙，却被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仿佛稀世珍宝。
寒暄了几句，张工两口子带着满心的震惊和羡慕离开了。周建国和李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情绪——心疼钱是真的，但儿子有出息、孝顺带来的巨大满足感和骄傲，更是真的！他们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嘴上谦虚着“打闹”，但那辆停在门口、车牌吉祥的崭新奥迪，和儿子沉稳自信的身影，已然无声地宣告着周家的今非昔比。
冬日的暖阳透过百货大楼的玻璃顶棚洒下来，照在一家人身上。周明陪着父母，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着母亲精打细算的唠叨，看着父亲不时回头望向窗外停车位的方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新年歌曲，空气里混合着糖果、新衣和食物的香气。这一刻，商场的人声鼎沸，父母眼中骄傲又心疼的光芒，还有口袋里那串沉甸甸的车钥匙，共同交织成江城冬日里最温暖、最踏实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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