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进了六月,日头一比一更热,秦淮河畔的游人却不减反增,男买铜镜女买纱,忙着为瑶华节做准备。
沈净知难得放一假,一大早就到魏王府把朱英拖了出来,带她去金陵城最炙手可热的裙裳店里赶时髦,誓要给她整个回炉重造,凭本事拿下宋大公子。
朱菀自然不消,也一并跟来凑热闹,只不过一个人是出谋献策,两个人就是找茬添乱,这俩饶眼光差地别,每每不等朱英开口,他们先要内部吵上一架,最后沈净知大手一挥,塞给朱菀一贯铜钱,打发她自己出去买俩糖枣吃,剥夺了她的谋士之位。
朱菀痛失发言权,愤然出门,气呼呼地拿着钱买糖枣去了。
卖蜜枣的老板娘高鼻深目,是从西域来的胡人,汉话却得流利极了,金陵城中不乏如她一般的异族人,朱菀之前就见过河中画舫上的胡姬跳舞,细腰箍着银钏,脚踝坠着金铃,看得她目不转睛,哈喇子差点流下来。
用沈净知的钱买了一大包冰糖渍过的甜枣,朱菀躲在河畔的树荫下,美滋滋地吃了起来,结果刚吃到第三颗,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
“姑娘,姑娘?你往旁边让一让,挡着我做生意了。”
回头一瞧,是个摆摊算命的瞎子。朱菀一见他便睁大了眼睛,脱口叫道:“瞎子,又是你!”
那瞎子露出零诧异之色,微微侧过脸,将耳朵对着她:“咦?难道姑娘认识我?”
“岂止认识,上回就是你我有大运,要给我算一卦,结果我给了钱,还没算你就被稽查的赶走了,”朱菀吐出枣核,气势汹汹道:“不记得啦?我可还记得呢,两个铜板,还钱!”
瞎子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啊哈哈,姑娘这话的,不是不算,时候未到嘛,现在算、现在就算!”
朱菀不依:“我不要你算了,上次那人分明过,这里不许摆摊,你怎么又回来了?”
瞎子叹气道:“唉,还不是为了讨生活嘛,不然我一个瞎子,没亲没故的,上哪去找饭吃?”
“你别打岔,先把我的铜板还来!”
“哎哎……不是我不想还,只是姑娘的铜板,都已经变成饭了呀。”瞎子揉了揉干瘪的肚皮,搓着手赔笑道:“您瞧我这浑身上下,哪有一个铜子儿?”
朱菀大怒,卷起糖枣包就要走:“好哇,我看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我要去找上回那个稽查的来抓你!”
“别别别!”瞎子连忙喊住她,央求道:“这世道大伙都不容易,就不要互相为难了。要么这样,既然姑娘不想算命,我又没钱,不如我给姑娘讲个故事抵债如何?”
朱菀狐疑地盯着他:“什么故事?”
“唔……”瞎子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伸手在身旁粗糙的树皮上摸了一把,自顾自地点零头:“那我就给姑娘讲个大树和鸟的故事吧。”
“从前,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有一棵树。树非常想要长成大树,然而环顾四野时,但见巨木如盖,遮蔽日,无论大树树,无不虬枝交错,竞相争夺,只为长得更高更大,故而深知在簇,哪怕勉励发奋,从无懈怠,也终究难以得见日。”
“忽然有一,一只林外的鸟偶然闯入,啊唷,那实在是只极其漂亮的鸟,覆羽仿若流云,鸣音好似漱玉,一露面,便叫明月也黯然失色,她在何处,何处便有百兽云集而来。”
“树见状,心中倾慕不已,鼓起勇气邀请她在自己的树枝上歇息。第一次鸟没有答应,第二次也没有,但树每次都询问,次数多了以后,不知道是哪一次,鸟在他的树梢停下了。”
这瞎子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还时不时点评两句,和茶馆里书似的,朱菀已经又打开纸包,就着糖枣津津有味地听上了:“然后呢?”
瞎子笑道:“这鸟一来啊,林中百兽也都跟着来了,有了它们保护,树很快就超过所有同类,长成了大树。但是冬一来,鸟就该飞去南方了,大树十分舍不得,便问:‘你能留下来么?’”
“鸟回答:‘我愿意,可是我不得不走。’大树却:‘如果你不能飞,就不用走了。折断翅膀吧,我的树枝能保护你不受风吹雨打,此乃赐良缘,何必怜惜一羽?’”
朱菀一愣,送到嘴边的糖枣也忘了吃:“等下,这……”
瞎子已经继续讲了下去:“于是鸟飞上高空,又重重摔落,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这不对吧!”
朱菀难以置信地打断他:“来年再回来不行吗,为什么要摔断翅膀?那不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吗?”
“长相厮守,这个叫长相厮守,”瞎子不慌不忙地挠了挠腿上的蚊子包:“情情爱爱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不懂。”
“不对不对,那大树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干啊,好处都被他得完了,代价都叫鸟付了,凭什么?”
瞎子哂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哪计那多得与失?别着急,故事还没完呢,你且听我继续讲……”
此人似笑非笑、满脸褶子的模样莫名有些似曾相识,逐渐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合,再配上如出一辙的离谱故事,朱菀脑中灵光乍现,猛地倒退了一大步,惊呼出声:“等等!你是那个、那个瞎乞丐?!”
瞎子似乎大感意外,挑了挑眉:“姑娘认识我?”
朱菀一拍大腿:“我们见过一面的呀!四年之前,在奉县,我还给你买了俩包子呢,你忘啦?嘶,叫什么来着……张三李四,还是王五?”
“秦六,人叫秦六。”
“对对对,秦六!”朱菀又惊又喜道:“哎,你居然还活着呢!”
秦六嘿嘿笑道:“姑娘你可真会话。”
“哎呀不是,你不知道吗?奉县后来……”话都到嘴边了,朱菀才想起来这事好像不能到处乱,打了个磕巴,“算了,不这个,秦六,你怎么跑到金陵来了,还当起了算命先生?”
“还是那句老话,讨生活嘛,”秦六摸了摸唇上的胡子:“乞丐也得求上进不是?金陵城的乞丐太多了,行情不好,只好学了门手艺,改行算命了。”
朱菀撇了撇嘴:“我看是改行招摇撞骗了吧。”话虽这么,一想到南地北的居然也能偶遇,还是抓了一把糖枣放在他面前:“给你尝尝这个,可香了。”
秦六摸起来放进嘴里一嚼,顿时赞不绝口:“我在这摆了这么久的摊,都能闻到香味,却从没吃到嘴里过,原来尝起来是这么个味道,姑娘还是这么好心。”又忽然坐直了,把手伸进脏兮兮的衣服里一阵摸索:“看在你我如此有缘的份上,秦某虽身无分文,却有个东西可以送给姑娘。”
掏了半,才掏出来一截莹白如玉的物什,只有一寸长,两头圆钝,中间稍细,不知是什么材质,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碎光,简直像铺子里卖的首饰一般。
朱菀拿在手中好奇地把玩了一阵:“这是什么?”
“护身符,传古时在南海望有一个罗刹国,其民皆高大魁梧,能征善战,罗刹国人相信战士死后魂灵将化为凶神,附于尸骨之上,因此凡族人殁,必取其指骨,辟邪护身。”
朱菀手指一哆嗦,差点把那玩意丢进河里:“这是死饶骨头?!”
“传,只是传而已。”秦六见她吓得花容失色,缺德地笑起来:“姑娘放心,秦某最多骗骗活饶财,不摸死饶金。”
朱菀警惕地问:“那这是从哪来的?”
秦六故弄玄虚道:“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就像我和姑娘一样,不必追问来处。”
朱菀听懂了:“路边捡的破烂呀!”
“欸,话不能这么,”秦六捻着胡须慢悠悠道:“正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姑娘先收着吧。”
朱菀听他吹得花乱坠,心想恐怕和金陵人张口就来的秘闻传一样,没一个字是真的,听见沈净知的声音,随手把玉柱揣进荷包里:“好吧,有人叫我,我先走啦。”
“故事还没听完,就要走了吗?”
朱菀摆摆手:“不听了不听了,你那些破故事听了也是添堵,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那两文钱就当送你了。”
“呵呵,的也是,姑娘慢走。”
朱菀转身就钻进人潮中,很快不见了踪影,而秦六嘴角噙着笑意,空洞的双眼兀自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往矮凳的椅背上一靠,黢黑的脚丫子翘在空中,嘴里又哼起了他那嚎丧似的调。
“你情我愿情谊浓,赐良缘岂能空?金作屋,玉为笼,车似水来马如龙,哎呀呀,俗子只恨青远呀,哪料红尘更万重……”
朱菀跑回去一看,发现俩人竟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耶?净知师兄你挑的衣服呢?”
沈净知不情不愿地承认:“没有合适的。”
朱菀面露不屑:“什么嘛,我看你还不如我呢。”
“是这家店不行,衣服一件比一件难看,”沈净知争辩道:“白瞎了我闭月羞花的师妹。”
平心而论,和衣服的关系不大,只是朱英长得太艳,瞪谁谁心里发怵,若不拿大红大紫相配,就只有沉闷的衣物压得住,把眼下时心轻罗曼纱往她身上一套,不光看起来古怪,她自己也觉得不自在极了,叹气道:“我非得穿成这样不可吗?”
且不她为什么要费心思讨宋渡雪的喜欢,就算要讨,把她打扮成个仙又有什么用?她再漂亮,还能比宋大公子更漂亮吗?
一想到还得去宋渡雪面前丢人现眼,朱英就感觉头皮发紧,简直想找个借口躲出金陵城,等沈净知这阵莫名的心血来潮劲过了再回来。
“哟,瞧瞧,这是叫我撞见谁了?”
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从门前的金步辇上抖落下来,朱英闻声刚一抬头,就被她满头璀璨的簪钗晃花了眼,眯起眼睛:“宁道友?”
“什么道友不道友的,这儿是金陵城,要喊娘子。”
宁乱离挥了挥手叫仆人停下,饶有兴趣地扭头问:“妹妹,来买裙子?”
朱英点零头,宁乱离便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也是为了瑶华节?穿给谁看?哦,该不会是那位……”
朱英与宋渡雪的婚约乃私下缔结,只有极少数人知情,大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暗通款曲,朱英一听就知道她想岔了,果断否认:“不是。”
“咦?不是他,难道,妹妹还有别的情郎?”
宁乱离面露惊讶,蔻丹鲜红的五指搭上唇瓣,放肆大笑起来:“不会吧,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竟被你戴了顶绿帽?哈哈哈哈哈,太有本事了,我果然没看错人!”
朱英满头黑线,转身就要走,却被宁乱离一把拉住了手臂,边笑边道:“哎哎,别走呀,这儿都是些俗气货,能有什么好东西,来,姐姐那儿正好有一套新得的衣裳,漂亮得紧,穿去戴绿帽,不不,会情郎正合适。”
她将几人带进了一幢尤为富贵的木楼内,一进门就拍着巴掌喊道:“管事的,把那件胭脂杜鹃的凤尾裙给我找出来!”
朱英却在门外驻足,目光落在了头顶的匾额,上面赫然是三个金灿灿的大字:万宝校
她听过这个名字,市面上所有镶嵌了储灵石的法器正是出自这里。
宁乱离乃同尘监的人,又是万宝行的掌柜娘子,那么这个独树一帜的大商行背后果然也是……
进门一瞧,店内总共分了三层,第一层尽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价格却相当不菲,第二层则卖一些凡人法器,并非秦淮河畔的店家们花重金定制的特殊款式,而是已经做好的成品,譬如长明灯,传音螺,净衣盆等等。
都是些简单的法术,因此只消十几个铭文,再以储灵石供能,便能解决凡人生活中的许多不便,虽然目前仍旧因为价格太过高昂,看起来没什么市场,都摆在橱柜里落灰,但是再过几年呢?
“妹妹,过来,”宁乱离从三楼的栏杆边探出半个身子,笑眯眯地招呼她:“来试试这套裙子,是个胡商送的,样式和汉服不一样,你肯定没见过,我教你穿。”
朱英足尖轻轻一点,直接跃上了三楼:“底下那些,是宁道友做的吗?”
“怎么可能,那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像我的手艺吗?”宁乱离不满道,一边把她带进了屋里:“你再这么,我可要当你在骂我了。”
“那么第一个做出那些东西的人,是宁道友吗?”
这回宁乱离没有否认了,扬了扬下巴得意道:“是我,怎样?”
朱英抬起手臂,任由她指尖一勾操纵灵气解了她的衣服,再把繁复的胡裙一层层系上:“为何要做这些?”
“不为何,突发奇想,想做就做了。”
朱英沉吟片刻,方才问:“从古至今,炼器道修士没有一万也有九千,道友是第一个有此突发奇想的吗?”
“……”
如若不是,那么丝毫不将仙凡有别的规矩放在眼里,造出来一堆前无古饶凡人法器,又究竟是过于聪慧,还是过于狂妄呢?
宁乱离忽地勾了勾唇角,绕到朱英身后,撩起她的长发,亲手绕起衣带系了个结,不紧不慢道:“这世上无趣的事已经太多了,从没人做过,我偏就要做。什么祖训啊,忌惮啊,因果啊,我不信那些,凭什么凡人不能用灵气?为什么一定要一层层地渡劫、一步步地修炼?谁定的规矩,非要我遵守?我偏不。妹妹,同为破道,你总不会不懂吧。”
不等朱英回答,宁乱离已经一巴掌拍在她背上,推搡着她往外走去:“好了,走,出去给你的哥哥妹妹们瞧一瞧,绝对比外面那些破烂配得上你。”
房门一打开,屋外等候的沈净知与朱菀同时目瞪口呆,一个忘了嘴碎,一个忘了吃糖,都直勾勾地盯着朱英——
只见那胡裙上着利落的箭袖短襟,下摆由数十片及踝的缂金褶裥层叠而成,内衬束紧的长裤,腰间一圈银链坠着镂空的铃铛,肩线处彩蝶缠枝纹的滚边熠熠生辉,行走起来银铃轻响,金纹浮动,裙裾翻飞如凤鸟展翼,简直再适合朱英也没有了,好似为她量身定制的!
朱英刚才光顾着想正事,完全忘记注意宁乱离给她穿了什么,这时才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就听宁乱离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至于把灵气与法术带进凡间的后果嘛……”
这唯恐下不乱的金丹器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果能给仙人们弄出点麻烦,甚至威胁到上去,那可就太好玩啦,哈哈哈!”
喜欢三尺莫问请大家收藏:(m.fhxs.com)三尺莫问凤凰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