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墟的残骸，在无声的嘶鸣中震颤着最后的痉挛。混沌邪龙那山峦般绵延的无定形残骸正缓缓崩解、塌陷。那曾充斥污秽、蠕动着亿万触须的庞大扭曲形躯正经历最终的解体，如同冰雪在烈阳下消融，只是这“烈阳”是一场自我吞噬的崩解。暗沉粘稠的物质大片大片地剥落、汽化，释放出令人窒息的腐化恶臭与混杂着湮灭法则的残余混沌能量流，如同亿万濒死蛆虫的垂死翻滚。虚空被搅动，碎裂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污秽本源化作的龙血，浓稠得如同亿万怨魂凝成的黑色油膏，粘滞地流淌在这片巨大的、崩塌的毁灭现场。它们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沉淀了所有被邪龙吞噬世界的绝望哀嚎，正从邪龙残骸的千万处裂口中缓慢渗出，沿着破碎岩的嶙峋陡坡，沿着凝固的能量晶簇，沉默而固执地流淌，汇聚成粘稠的溪流，最终在断碑之下、林墨玉立足之地的周围，积成一片片污秽冰冷的黑潭。
林墨玉就站在这污血与毁灭的中央。
青衫早已看不出原色，被粘稠的黑血彻底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寸都散发着腐朽与怨恨的极恶气息。黑血如同活物，不断扭动着，试图渗入他的肌肤骨髓，侵蚀所剩无几的灵光。他杵着断裂后仅余半截、黯淡无光的太玄重剑，剑身亦被黑血缠绕，发出细微的“嗞嗞”侵蚀声。身躯微微佝偻，并非疲累，而是承受着斩灭混沌终极所付出的本源之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口鼻间都溢散出混杂着自身灵力溃散光屑与污秽血气的气息。
那些弥散在空气中的、由被屠戮万灵临终前最纯粹恐惧与痛楚凝结成的神念碎片，化为无形的怨念尖啸，萦绕在他破碎的识海边缘，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无休止地穿刺着——
“救我…痛啊…”
“……为何…毁我家园…”
“……你非英雄！你亦是魔！”
“……龙死了…可我的孩子…回不来了……”
“……我们做了什么…值得承受……”
“……好冷…黑暗…好深的黑暗……”
无数支离破碎的悲泣、控诉、不解与无尽的黑暗冰冷，交织成铺盖地的绝望噪音，撕扯着他最后残余的心神，将胜利瞬间那一点虚浮的辉光迅速腐蚀殆尽。这些声音，既是万灵的绝唱，亦是斩杀邪龙这份功业本身背负的、沉重到足以压垮星辰的罪孽尘埃。
他拖着重剑，在粘稠污血中留下长长的沟痕，一步步踏过污血蔓延、骨刺横生的焦黑地面。断裂的巨大龙骨如扭曲的山脉散落，散发着破败的磷光，断裂处流淌出粘稠的紫黑色脓液，散发着刺鼻腥甜的气味。邪龙碎裂的鳞片大如门板，其上铭刻着无数诡异扭曲的符咒，颜色正迅速从一种恶毒的金红褪成惨淡的灰白，如同腐朽的鱼鳞簌簌剥落。碎裂的空间乱流卷着腥风从巨大伤口的豁口中咆哮涌出，刮过脸庞如同刀割。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遗迹之上。
这是整片墟废墟中唯一相对“完整”的平台，一方约莫百丈见方的巨大黑色石台。石台由一种非石非玉、布满奇异龟裂暗纹的未知材质铸就。暗纹深处，偶尔闪过极微弱的光芒，如同深埋地下的朽骨中尚存一点未熄的余烬。平台的四角矗立着四根粗壮的石柱，已断裂三根，仅剩的一根也从中裂开一道贯穿的巨大缝隙，摇摇欲坠。平台中央，地面有一个巨大无比、清晰可辨的凹痕轮廓——那是一条盘踞的巨兽形态，正是混沌邪龙被“殛”所镇压于茨无尽岁月的印记。
殛台。昔日代行刑，彰显至公的道法场。
林墨玉缓缓松开了紧握重剑的手。
“当啷”一声脆响，断剑跌落在黑血污潭中，溅起几点粘稠的黑色液珠，迅速被污血吞没。
他再无力支撑，身形一软，踉跄半步，猛地跌坐在平台中央那片邪龙盘踞的烙印深处。黑色污血从他的青衫下摆蔓延开来，浸染着那代表着道刑威的古老印痕。身下的石台冰冷坚硬，如同万载玄冰，透过破衫，将深沉的寒意一丝丝刻入骨髓。他仰起头，不是望向苍穹，而是凝视着废墟之上那片庞大而凝滞的灰败。那是被混沌彻底侵蚀、又被方才最终对决的力量冲击得千疮百孔的虚空。没有星光，没有月华，甚至连混沌未分时的混乱光怪都已平息，只余一片死寂的、仿佛厚重幕布般的灰白，笼罩并吞噬着万物。这片空，空洞而诡谲，是比纯粹黑暗更深邃的存在真空，是道秩序彻底崩毁后的遗弃荒原。
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凝视中，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最深海底最冰冷的潜流，无声无息地从这片灰败诡空的核心渗透出来。
起初是无形无质、如同空间本身存在的“痒”。仿佛虚空深处沉睡的法则之弦被一只无形之手拨动了。
接着，细微到极致、几近错觉的冰冷“嗡”鸣在意识的底部回荡。
然后，光出现了。不是光芒，是光的刑架！一道！两道！十道！百道！无以计数！纯粹由极致精密的、散发着冰冷银白色辉光的虚空法则纹络凭空凝结！它们从灰败空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滋长，如同亿万条饥饿寻血的极地毒蛇，在绝对光滑的冰面上摩擦纠缠、盘绕穿梭，带着刺穿物质、抹消意志的绝对锋利质感，锁死了平台上那渺的青衫身影！
银白的法则锁链并非盲目捆缚，它们如生具灵性，精准地探向林墨玉丹田深处那片早已枯竭混乱的道基本源！锁链尖端是极致的法则钻头，带着无视一切防御的穿透意志，意图将代表其存在根基、一切可能性的道基牢牢洞穿、锁死、彻底禁锢！
这并非毁灭，是比毁灭更彻底的——拘禁！将离经叛道的“异数”，打入永恒的规则囚笼！
道的枷锁，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除意志。
就在那亿万冰冷银链即将触及林墨玉衣袍的千钧一霎——
他动了。不是闪避，不是防御，甚至连愤怒都未曾涌动。
那只沾满厚重污血、刚刚还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缓缓抬起。
没有凌厉气势，没有能量波动，仅仅是抬起，动作平稳得近乎优雅，仿佛要去承接一片从而降的、无暇的雪花。
但他的目标，并非星辰，非是浩渺诡空。
只是风。
不，风早已凝固。
是一根细微的、近乎透明的、仿佛水晶丝线般的东西。长度不足一尺，细若游丝，通体呈现出一种混沌褪尽后的、纯净深邃的深紫色，表面缭绕着极细微的、持续幻灭又重生的混沌法则的微光泡影。
它正缓缓从空中飘落，从一片邪龙核心崩解处流散出的能量涟漪中浮现，轻柔得没有半分重量，仿佛连空间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混沌邪龙遗落的一根断裂的龙须。
苍茫道降下囚神锁链，万钧雷霆压顶之刻，他却抬手去接那微不足道的一根邪龙遗须。
指尖，轻轻地、稳稳地触碰到了那根缓缓飘落的深紫龙须。
冰凉。一种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纯粹冰冷感瞬间沁透指腹，沿着手臂经络无声蔓延，竟让他早已麻木的伤痛和纠缠的无尽神念悲鸣都为之凝滞了一瞬。龙须上的混沌微光似有生命般轻轻摇曳，带着一种洪荒深处的、早已熄灭的生灵残响。
粘稠污血，自指尖滴落，滴在龙须透明的表面。
他抬眸，目光不再空洞灰败，更无面对绝境枷锁的惊惧愤慨。那双曾清冽如寒潭，又被污血战火磨砺得沧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穿透万古虚妄的沉静锐利，直刺向那片灰败诡空核心那无形无相、却又沛然无处不在的道意志深处。唇齿间吐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石相撞般的质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法则的流动中：
“道亦有惧？”这一问，如同陨星冲开厚重云层，带着洞穿一切的诘问锋芒，“否则——”
他指尖轻抚过那冰凉龙须，目光在缠向自身的亿万银链上一掠而过，那眼神锐利如刀锋劈过幽暗的矿脉：
“——何故急不可耐，降此枷锁于寻真者？”
质问出口，非是声浪，而是意志的惊雷！字字句句都如同法则本身剧烈碰撞的震颤轰鸣！
仿佛一滴冰冷纯粹的墨汁，滴入了滚烫的死寂湖面。
殛台上，所有凝滞的、蔓延的、污浊粘稠如实质恶意的混沌邪龙之血——那些从林墨玉青衫滴落的、从他身下汇聚成潭的、从龙骸断骨处流淌凝固如同绝望沼泽的——所有的污血，在这一瞬间，被那句穿透性的质问所引燃！
不是燃烧！
是静止之后极致的逆反！粘稠的黑血骤然沸腾！如同活物被赋予生命中最刻骨的逆命意志！万灵积攒的怨毒与对道的所有质问，皆化为破狱而出的滔巨浪！
“嗡————！！！”
亿万点污血珠脱离引力束缚，挣脱污秽本质，由黑转赤，如同亿万条细的、燃烧着至暗怨念的逆流血龙，发出刺穿耳鼓的凄厉尖啸，由林墨玉所立之地逆冲而起！不再是流淌散逸，而是凝成一道贯通地的、狂暴至极的污血巨柱！直捣黄龙，撞向那已经遮蔽了所有光的亿万绞杀银链！
轰隆隆隆——！！！
无法形容的巨爆！赤黑的血光与银白的法则锁链狠狠撞击在一起！
光芒瞬间被吞没！
只有声音！空间被两种至强的、属性截然相反的意志对撞所彻底撕裂的声音！如同亿万块巨大且厚薄不均的琉璃幕被同时砸碎、绞磨、挤压！混乱尖锐到超越生灵听觉极限的噪音风暴席卷一切！法则层面最原始的对抗在此刻具象化！
蛛网！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在碰撞核心处骤然显现！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的水晶穹顶！那代表道铁律、牢不可破的银白色法则锁链群，第一次显露出了可怖的裂痕！每一道裂痕内部都翻滚着粘稠如浆的混沌光影与暗红血芒！裂痕飞速蔓延、增殖！整个灰败的诡空幕，都被这张不断扩张的暗红裂网所笼罩！
“咔嚓嚓——”
碎裂！禁锢地、抹杀异赌完美秩序枷锁在碎裂！
断裂！代表着道无上权威的法则锁链在断裂！
伴随着锁链的大面积崩溃，一股被释放而出的力量——那是由碎裂的法则秩序、逸散的混沌本源、被斩灭的邪龙残念、以及林墨玉最后燃烧的质问意志混合而成的、极度混乱狂暴的、呈现为粘稠暗色的法则洪流——如同被撕裂堤坝的灭世洪水，骤然从裂口处疯狂倾泻而下！
不再是光芒，而是纯粹混乱的、吞噬一切的浑浊暗涌！毁灭的力量不再是目的，成晾路本身。
在这倾覆地的暗色混沌洪流之中，在万千法则锁链断裂坠落的“碎雨”之间，在下方污血之龙依然在冲击锁链裂痕的赤黑逆光映照之下——
林墨玉站直了身体。
他浑身依旧污血淋漓，那根混沌龙须在他指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映衬着青衫如墨染。他抬头望向洪流的源头，望向那不断破裂、如同垂死巨兽痛苦挣扎般的法则幕。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洞悉了一切的寒潭，不再有质疑，只有确认后的决绝前校
没有言语，他抬起脚，踩向前方汹涌翻滚、足以湮灭星辰的暗色混沌洪流。落脚处，粘稠翻滚的法则暗流竟在他脚下凝聚成一道赤黑如凝血铸就的陡峭阶梯。不是虚空借力，更像这无边的混乱本身，因他的脚步而臣服、凝固。
一步！
踏碎了落向他头顶的一块巨大银链碎片！
碎片在触及他头顶的瞬间，自行崩溃，化为闪烁的光尘湮灭！
两步！
脚下的赤黑台阶与倾泻的洪流相撞，炸开一圈圈浑浊的法则涟漪，湮灭着靠近的秩序碎片！
他不再停留，在这诸法则秩序彻底崩溃、暗色混沌洪流翻腾汹涌的无序之海上，踏着污血与法则的残骸，一步一步，逆着洪流向上升起！青衫在混乱的风暴中猎猎作响，身上凝固的邪龙污血在暗流冲刷下竟闪耀起诡异的微光，仿佛披上了一件星骸与怨恨编织的战袍。
脚下，破碎的锁链、翻卷的混沌、污浊的血光…如同阶梯，又如逆之阶下的骸骨。
每一步落下，都是一个旧秩序的粉碎之声。每一步抬起，都牵动无数断裂法则链条的抽离与溃散。无数闪耀着银光抑或沉沦在暗血中的法则碎片呼啸着飞掠过他的身边，划破污血青衫、切割空间、带起刺耳尖锐的嗡鸣声与混沌爆裂的沉闷回响。混乱到极致的能量流席卷如亿万刀锋组成的风暴漩涡，撕扯着他的身体与神魂。那亿万神念悲号在崩塌的法则回响中似乎被无限放大，化为实质的音波利刃贯穿耳膜，绞杀着每一缕意识。
可他只是走。
身形在滔的混沌中摇晃，如同巨浪中的孤舟，却又带着一种超越了物理形态的沉稳。污血战袍的光芒在无数法则碎片的切割下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始终不灭。指间那抹深紫的龙须光晕在无边暗色洪流里异常醒目，成为唯一的指向标。目光穿过倾泻的混乱洪流与破碎幕的狰狞裂痕，牢牢锁定在那片灰败诡空更深、更远、更高邈之处。
那里，似有一物。非宫殿，非门庭，非星辰。仅仅是一种感觉，一片绝对死寂、绝对秩序、又或者，是“秩序”概念最终沉寂、凝固后的终极虚空。它高悬于万俱寂之上，无视下方一切规则风暴的汹涌激荡。
终于，仿佛穿过了宇宙漫长的胎动，踏碎了无穷星骸的尸骸。
汹涌的暗色混沌洪流在他身后咆哮翻卷，却最终撞击在一道无形的壁垒之上，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潮，不甘地溅起亿万浑浊的浪花后，缓缓退散。
他踏上了最后一步。
脚下，再无实体的台阶可借。立足之处，一片空无。既不是星辰点缀的深空，也不是破碎法则的尘埃，而是超越了“存在”与“虚无”界限的绝对之所——诸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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