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凉。岐仁堂的青瓦上落着雨珠，顺着檐角滴在阶前的麦冬丛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堂内药香混着桂花香，岐大夫正坐在竹椅上翻《金匮要略》，老花镜滑在鼻尖，手指点着“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那行字，轻轻叹：“又到这‘心乱’的时节了。”
话音刚落，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风。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被婆婆扶着进来，眼圈红得像秋海棠，一坐下就掉眼泪：“岐大夫，您救救我家玲子吧！她这半个月跟中了邪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夜里抱着娃直哆嗦，怕黑，饭也吃不下……”
被称作“玲子”的媳妇叫陈玲，才二十九岁，产后刚满三个月。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襟，声音发颤：“大夫，我也不想这样，就是心里慌，像揣了只野兔子，看啥都烦，有时候瞅着娃的脸，突然就想掉眼泪，我是不是……是不是对不起娃？”
岐大夫摘下老花镜，指了指脉枕：“手伸出来我看看。”陈玲的手纤细，却凉得像浸了井水，指甲盖泛着淡白。岐大夫三指搭上去，指尖下的脉细得像蛛丝，涩涩地跳，半才动一下。又看她舌头，舌红得像剥了皮的石榴，舌面干干的，还有几道浅浅的裂纹。
“产后恶露干净了没？”
“干净了，就是奶水越来越少，娃都不够吃了。”婆婆抢着答。
“大便呢？”
陈玲抿了抿嘴：“好几才一次，干得像羊屎蛋，蹲半腿都麻了。”
岐大夫点点头，往窗外瞥了眼——院角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被雨打得蔫蔫的。“这不是中邪，是‘脏躁’。秋深了，燥，你产后身子虚，血和津液都亏着，被这燥气一搅，心神没处落脚，可不就慌了？”
婆婆皱着眉：“燥气？咋就她燥？我跟她公公咋没事？”
“女子以血为用，”岐大夫拿起桌上的麦，“你看这麦子，秋种夏收，得地阴阳之气。人也一样，女子月月流血，产后又耗了大血，就像地里没了水，秋一凉，更干得厉害。她这不是实病，是虚得慌。”
着，他提笔写方子：“麦六十克，要淮北来的精麦，别用陈麦；生甘草十五克；大枣十五枚，记得掰开。回去后，麦淘洗干净，跟甘草、大枣一起下锅，添三碗水，煮到剩一碗半，滤出汤来，加三十毫升蜂蜜，搅化了温着喝。一一剂，分早晚两次喝。”
婆婆接过方子，有点犯嘀咕：“就这三样？麦大枣都是家里有的，能管用？之前在医院，人家给开的药片子，吃了也没见好……”
“别急，”岐大夫笑着递过一袋麦，“这是我去年留的新麦，你先拿去用。仲景在《金匮要略》里就用这甘麦大枣汤治脏躁，看似平常，实则有道理。麦养心肝的血，大枣补脾胃的津液，甘草调和着，就像给干渴的地里浇点水，地里润了，庄稼自然就稳了。”又转头对陈玲：“这几别熬夜，让婆婆多帮衬带带娃，早上起来晒晒太阳，看看，别总闷在屋里。”
三后，陈玲跟着婆婆又来了。这次她脸上有零血色，眼睛也亮了些。“大夫，管用！喝了两剂，昨晚居然睡了四个钟头，没做梦！大便也通了，虽然还干，但不用蹲半了。”
岐大夫又给她把了脉，脉涩得轻了些，舌尖的红也淡了。“接着喝，再喝半个月。平时用黑芝麻、甜杏仁磨成粉，加在粥里喝，别吃辣椒、油炸的，那些上火，更燥。”
送走陈玲婆媳，岐仁堂的门又被推开，进来个穿夹磕中年男人，扶着个老大爷。老大爷七十出头，瘦得颧骨老高，头发乱糟糟的，眼神怯怯的，总往儿子身后躲，嘴里还声念叨：“别抓我，我没偷东西……”
男人叹着气：“岐大夫，我爸这是咋了？入秋以后就不对劲，整惶惶的，晚上不敢一个人睡，窗外有人，还总喃喃自语，去大医院查，可能是老年痴呆，开了些补脑子的药，吃了没用，反而更烦躁了。”
岐大夫让老大爷坐下，慢慢跟他话：“大爷，您今年高寿啊？”
老大爷抬头瞅了瞅他，又赶紧低下头：“七十二……他们我傻了，我不傻……”
“渴不渴？想喝水不？”
“渴，嘴里干，可不敢多喝，怕夜里起夜，黑……”
岐大夫摸了摸他的手，手心干热，搭脉时，脉细数得像跳豆子，尤其左手尺脉，弱得几乎摸不到。再看舌头，舌暗红，光溜溜的没苔，像块干硬的木板。
“大爷，您是不是总觉得手心脚心热？盖被子嫌热，不盖又冷？”
老大爷眼睛亮了亮：“对对！就像揣了俩火炭，夜里睡不着，坐着也不是，躺着也不是。”
男人愣了：“大夫，您咋知道？他跟我过好几回，我以为是老毛病。”
“秋燥伤阴，”岐大夫解释，“老年人本来肾精就亏，就像油灯快没油了，秋一燥，更耗得厉害。肾阴亏了，不能上济心火，心火飘着下不来，就慌；夜里属阴，阴不够，就更怕黑，这不是痴呆，是脏躁的另一种模样。”
他沉吟片刻，在方子上添了几味药：“还是用甘麦大枣汤打底，麦五十克，炙甘草十克，大枣十二枚。再加桂枝六克，生龙骨、生牡蛎各三十克，先煎。龙骨牡蛎能把飘着的心火往下引，桂枝呢，就像个桥，把下面的阴引上来，跟上面的阳合上。”
又嘱咐男人：“回去煎药时，龙骨牡蛎先下锅煮半个时，再放其他药。另外，给大爷做些山药粥，山药蒸软了压成泥，拌在粥里，别放糖。晚上别让他看那些打仗的电视，太闹心，你陪他话，讲讲以前的事。”
五后，男人专门来道谢：“大夫，太神了！我爸昨晚居然自己睡了，虽然还是醒了两回，但没嚷嚷怕黑了，也不念叨那些胡话了。今早还吃了半碗山药粥呢！”
岐大夫摆摆手：“别停，再喝十剂，把桂枝去了，加三十克鲜山药，让他慢慢补回来。老年人就像老树，得慢慢浇，急不得。”
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终于放晴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岐仁堂的药柜上，把“当归”“白芍”的标签映得暖暖的。一个穿校服的姑娘低着头走进来，身后跟着她妈妈。
“大夫，您给看看我家闺女，”妈妈一脸愁容，“这嗓子哑了快一个月了，话费劲，在学校不敢跟同学话，回来就躲屋里哭。去喉科看了，嗓子没事，雾化也做了，不管用。”
姑娘叫林晓，十七岁，读高三。她张了张嘴，想话，却只发出“沙沙”的声音，眼圈一下子红了。“我……我怕耽误学习，下个月就月考了……”
岐大夫让她伸出舌头，舌尖偏红，舌面干，苔薄白。又让她仰起头，看了看喉咙，喉咙不红不肿，就是黏膜有点干。“最近是不是睡得晚？”
“嗯，”妈妈叹道，“学到十二点，要考重点大学，压力大得很。暑假就没歇过，刷题。”
“口干不？想喝水不？”
林晓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水瓶，喝了一口：“总觉得口干，喝再多水也不管用。”
岐大夫拿起笔：“这也是秋燥闹的。她熬夜，耗了肝血；又使劲用脑，伤了心津。秋燥一来，肺津也被耗了。喉是肺的门户，又是肝脉经过的地方，血不养筋，津不润喉，嗓子自然哑。她这不是嗓子病，是心里燥得慌，气郁住了。”
他写了方子：“浮麦三十克，生甘草六克，大枣十枚。再加枇杷叶十克，蜜炙过的；秋梨皮三十克，要新鲜的。回去后，梨皮洗干净，跟其他药一起煮，煮好后晾温了喝。另外，用荸荠和海蜇头，各取五十克，洗干净了煮水当茶喝，疆雪羹汤’，润喉的。”
又对林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学习累了，就站在窗边看看，或者去楼下走走，看看树。你这年纪，就像刚抽条的麦子，得有松有紧，老绷着，就断了。”
妈妈接过方子：“大夫，不用加点治嗓子的药？比如胖大海啥的？”
“不用，”岐大夫摇摇头，“她这嗓子哑是标，津血亏、气郁是本。用这些药润了津，养了血，气顺了，嗓子自然就好了。胖大海性寒，她本就阴虚，喝了反而伤脾胃。”
一周后，林晓妈妈特意打电话来：“大夫，闺女嗓子好多了！能正常话了，也不躲屋里哭了，昨晚还跟我聊了会儿呢！谢谢您啊！”
那傍晚，徒弟周收拾药箱，忍不住问：“师父，这脏躁证，咋都赶在秋来？而且症状差这么多，有的哭，有的怕黑，有的嗓子哑，您都用甘麦大枣汤，就加几味药，咋就管用呢？”
岐大夫坐在门槛上，看着边的晚霞，手里转着个枣核。“秋三月，地之气由散转收，就像人把打开的扇子合上。若是身子里的津血足，收就收了；若是津血亏，收的时候就像拽干柴，一拽就裂。这脏躁，看似花样多，根本都是‘津血亏了，心神没处待’。”
他指了指院里的麦子：“你看这麦，性凉味甘，能润心肝的燥；大枣甘温，补脾胃的津，脾胃是气血生化之源，脾胃润了，津血就慢慢有了；甘草调和上下，就像给房子搭个梁。这三味都是家常东西，不寒不燥，正合‘润物细无声’的理。”
“那为啥陈玲加蜂蜜，大爷加龙骨牡蛎，晓姑娘加梨皮枇杷叶呢？”
“因人而异嘛，”岐大夫笑了，“陈玲产后津亏得厉害，蜂蜜能润肠补虚；大爷虚阳上浮，龙骨牡蛎能重镇安神；晓姑娘肺津不足，梨皮枇杷叶能润肺利咽。就像给不同的花浇水，月季喜湿多浇点，仙人掌耐旱少浇点，但都是为了让根润起来。”
周点点头，又问：“那平时咋预防呢？总不能等病了才治。”
“《黄帝内经》‘秋三月，早卧早起，与鸡俱兴’，”岐大夫站起身，“起居上，早睡别熬夜，早起晒晒太阳；饮食上，多吃梨、藕、银耳这些白色柔润的，少吃辣椒、烧烤，那些燥得很；情志上，别总瞎琢磨，秋高气爽，多出去走走，看看云，让心也跟着宽宽的。”
他顿了顿，看着药柜上的甘麦大枣汤方子，轻声：“这病啊，治的是身子，养的是心神。人这一辈子，就像四季轮回，秋该收就收，该润就润，别跟自己较劲。一碗甘麦汤，看着简单，其实是让人和着地的节奏走，节奏顺了，心就静了，啥躁都没了。”
夜色渐浓，岐仁堂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晕里，药香和桂花香缠在一起，飘出老远。窗外的秋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洒在阶前的麦冬上，叶片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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