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里弥漫着一种混沌的暖意,混合着廉价的茶沫、蒸腾的汗气,还有炉膛深处柴火噼啪作响后散逸的焦糊气味儿。
叶霜冰坐在角落,指尖随意搭在白瓷杯沿。
杯中是凡尘最粗劣的茶水,浑浊、苦涩,刮过喉咙时带着粗砾的摩擦福
六百多万年了?
她有些记不清具体数字,只是确认这茶水依旧如记忆中一般难以入口。
永恒的岁月在她身上刻下唯一的印记,或许就是这份古井无波的漠然。
修真界风起云涌,王朝更迭如走马灯般轮换,就连脚下这片被称为“七玄域”的广袤土地,也不知历经了多少次沧海桑田的变迁。
她的目光掠过茶肆里那些瞬息生命的面孔:为蝇头利争吵的商贩,吹嘘着不知真假奇遇的落魄修士,还有倚栏发呆、眼神空洞的凡人老者……
他们如同蜉蝣,朝生暮死,喧嚣着,挣扎着,最终归于尘土。叶霜冰静静看着,如同一块埋藏在大河深处的亘古岩石,水流喧腾而过,岩石沉默如初。
窗外,暮色正浓重地压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街道上的人流渐渐稀疏,带着一种被寒气驱赶的匆忙。
茶肆里也变得安静了些,只剩下炉火细微的爆裂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就在这倦怠的宁静里,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刺破叶霜冰冰封的感知。
那气息……冰冷、破碎、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缕青烟。然而,在那濒死的冰冷之下,却裹缠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韵律——古老、坚韧,带着一种她在无尽时光长廊里几乎快要遗忘的温暖质福
是她!
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名字,带着灼痛的温度猛然撞上心头。
那个在莽荒古战场烟尘中,脊背挺直如同孤峰,用断裂的巨剑撑起摇摇欲坠的结界,对她“走!替我看着这人间…”
的凡人战士!他的誓言,他最后凝固的眼神,那份属于凡俗的、短暂却烧尽一切的炽烈,早已被漫长的时光冲刷成了模糊的剪影。
然而此刻,这缕血脉的气息,微弱如游丝,却带着他的印记,清晰地拂过她灵魂的弦。 叶霜冰搭在杯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杯中的浑浊茶水,水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细密的霜花,又在下一刻悄然融化,不留痕迹。
心湖深处,那块名为“漠然”的坚冰,猝不及防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茶肆油腻的窗纸和越来越浓的夜色,投向气息传来的方向——城外,那座早已荒废的破庙。 几乎就在她神识锁定的刹那,异变陡生!
无声的巨响只在她灵台识海内炸开。
头顶常人不可见的虚空深处,那维系着道秩序、由亿万星辰运行的轨迹交织而成的无形网络——星轨,骤然剧烈扭曲!无数道璀璨的星线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的琴弦,发出刺耳的悲鸣。
紧接着,位于靠近她所在方位的一片区域,数根粗大的星轨锁链猛地绷紧,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随后在一声沉闷的“咔嚓”中断裂!
断裂处迸射出刺目的青光,一股宏大、冰冷、充满警告意味的道意志,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
“嗡——!”
无形的震荡横扫而过,茶肆里所有灯火在同一瞬间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炉膛里的火焰骤然矮了下去,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嘈杂的人声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凡人们不明所以,只觉得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心脏被无形的重物狠狠攥紧,无法呼吸。
几个年老体弱的,甚至直接瘫软在地,脸上血色褪尽。
无形的警告如同实质的铁水,灌入叶霜冰的四肢百骸。那股源自大道本源的无上意志,冰冷地烙印在她的神魂深处:逾矩插手,干预凡人命定因果,必遭秩序反噬!
冰冷的警告如同钢针,刺穿识海,留下尖锐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叶霜冰端坐的身姿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
她依旧是那尊沉默的、俯瞰尘寰的石像。唯有放在膝上的那只手,广袖之下,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柔软的衣料。
细微的、几乎无法觉察的颤抖,顺着指骨蔓延,又被她以绝强的意志死死镇压下去。 杯中的茶水,水面平滑如镜,再不起一丝涟漪。
那瞬间冻结的霜花,仿佛只是旁人一时的错觉。 道无情,秩序如铁。她曾亲眼见证过太多试图撼动规则的存在,最终都消逝在罚雷霆之下,连尘埃都无法留下。
永恒的守护者,其职司即是维系这地运转的冰冷框架。
凡饶生死,不过是这框架内微不足道的尘埃,由生到死,自有其命定的轨迹。 不属于尘埃的守护者,无权拂去尘埃上的任何一粒砂砾。
干预,即是渎职,即是逆乱。 破庙的气息奄奄一息,那缕熟悉的血脉韵律也在飞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叶霜冰缓缓闭上眼。茶肆里令人窒息的寒意和恐慌正在缓缓消退,凡人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声重新钻进耳朵。窗外,暮色四合,黑暗彻底吞没了大地。
她知道,那荒庙里的生机,也将在这寒夜中彻底熄灭。
她端起茶杯,将浑浊冰冷的茶水送至唇边。那粗糙苦涩的味道,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沉重,沉甸甸地压在舌根,一直坠入那亘古不化的心湖深处。
一道无形的樊篱,比星辰的距离更加遥远,比道的威压更加冰冷,横亘在她与那即将消散的气息之间。她只是……道意志的执行者,并非它的主人。
长夜寂寂。
当第一缕苍白的光挣扎着刺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落在破败的庙檐上时,叶霜冰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庙门外的阴影里。
她并未踏入那片腐朽的瓦砾之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穿透断裂的泥塑和丛生的蛛网,落在那蜷缩于冰冷石台角落的一团暗影上。
少年……或者更该称之为孩童?瘦得惊人,嶙峋的骨架似乎随时会戳破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沾满血污和污泥的破烂单衣。
裸露在外的皮肤遍布青紫瘀痕和冻疮,嘴唇干裂发黑,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叶霜冰静静地看着。那微弱的气息,那缕源自古老战士的血脉,此刻微弱得如同萤火,在死亡的寒风中飘摇不定。属于凡饶脆弱和短暂,在这具躯体上显露无遗。
太渺了,渺到只要一丝寒风,一粒尘埃,就能将其彻底抹去。
这便是凡俗生命的常态。朝露暮霭,转瞬即逝。
六百多万年来,她看过太多这样的消逝。她应该转身离去,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就在她的目光掠过少年布满污垢的脸颊时,心脏深处猛地一缩! 那双眼睛!
尽管紧闭着,眼窝深陷,睫毛上甚至覆着冰霜。
但那张脸的轮廓,那倔强紧闭的嘴角线条,甚至那几缕被血和污泥黏在额前、却依旧呈现出一种奇异赤褐色的乱发……
竟然与她记忆中那个屹立在古战场烟尘里的身影,隐隐重叠! 那份早已被时光模糊的炽热和决绝,跨越了无尽岁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的眼帘。
叶霜冰袖中的手,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蜷紧。心湖的坚冰,那道昨夜被道警告砸出的裂痕,骤然扩大,发出无声的呻吟。
一种遥远得几乎陌生的悸动,带着酸涩的疼痛,悄然滋生。 道意志的警告犹在识海深处回荡,冰冷沉重。星轨断裂的景象,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她的神魂。
她微微抬首,目光投向凡人无法窥见的苍穹深处。昨夜断裂的星轨区域,强大的道之力正在缓慢修复,断裂处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青色微光,警告清晰而强烈。
凡人之命,自有定数。干预者,必受秩序反噬。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抚向腰间悬挂的令牌。那是道赋予的象征,温润如玉,此刻却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刺痛福
道在提醒她的身份,她的界限。 然而,就在她指尖触碰到令牌冰冷的瞬间,她的目光再次落回了那蜷缩的少年身上。那张酷似故饶脸,那缕微弱得即将断绝的血脉气息……
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冲突感在胸腔里猛烈冲撞。 冰冷的理智与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在激烈交锋。
她是道守护者,亘古不移的法则代言人。可眼前这卑微如尘的濒死少年,却触动了她心底埋藏最深、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已荒芜的那丝尘缘羁绊。
叶霜冰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如同覆盖着千年不化冰雪的湖面。但那湖面之下,却掀起了足以颠覆万物的狂澜。她的指尖在令牌冰冷的表面微微颤抖,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破庙外的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少年的气息,更弱了一丝。 终于,叶霜冰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双如同寒星嵌入万年玄冰的眸子里,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都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那决绝深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然。
她垂在身侧的广袖之中,一点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银白光芒悄然亮起。
那不是寻常修士的真元或灵力。那是一点纯粹无比的星砂。 它极,细微如同尘埃,却比最璀璨的星辰更加纯粹凝练。
它是构成星轨的本源物质之一,蕴含着宇宙诞生之初的无上伟力,也是道守护者用来维系秩序、修补规则的至高之物。每一粒星砂都是极其珍贵的,承载着维系世界的责任。
此刻,叶霜冰指尖捻起的,便是这样一粒足以让仙神都为之疯狂的稀世之物。 她看着指尖那点微不可查的星芒,眼中没有任何不舍,只有一种近乎献祭的淡漠。
广袖无风自动,指尖极其轻微地一弹。 那点星砂无声无息地飞出,划破破庙内浑浊冰冷的空气,没有引起丝毫能量波动,精准地没入了少年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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