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二月。
平原郡，平原城，临时搭建的王宫议事厅内……
殿外是呼啸的朔风，殿内，则是一片死寂。
这处由郡守府仓促改建的所谓王宫，处处透着一股临时的潦草与败落，就如同此刻龟缩于茨曹魏君臣，早已没了昔日的威仪，只剩下无尽的萧索。
曹丕端坐于主位，那张曾经丰神俊朗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苍白与深深的疲惫。
他面色铁青，身着龙袍，双拳死死攥着扶手，在他身侧，曹仁的肩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朝歌与邺城突围时留下的伤，至今未愈。
另一侧的曹彰的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胸膛剧烈地起伏，就像一头即将丧失领地的狮子。
张合与满宠则垂首而立，这两位身经百战的宿将，脸上再无往日的沉稳，只有一丝屡战屡败的无奈。
他们此时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殿中那道身影……
汉使孙乾，身着一身绯红官服，在这满是甲胄与刀兵气息的殿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的他气定神闲，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诏书，姿态从容，眼神平静，仿佛他并非身处敌国中枢，而只是在自家辖地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政令。
※※※
大雍汉皇帝诏曰：
朕承高祖之烈，绍嗣汉祚，膺明命，统御万方。
自奸雄窃柄，神器蒙尘，海内板荡，生民倒悬。朕夙夜兢惕，志在廓清寰宇，再造太平。
逆魏曹丕，悖逆人伦，鸩弑其父，僭称尊号，割裂山河，荼毒黎庶。朕屡兴王师，代行罚，岂为一己之私？实为汉室宗庙，下苍生也！
往者，朕提劲旅，三路问罪。王师所指，顺应人。
北路军威震幽冀，会猎邺下；中军亲临，克复旧都；南旌所指，吴会尽平，徐扬底定。
尔之爪牙，或殒于锋镝，或束手归诚。
今尔窜伏平原，兵疲将寡，疆土日蹙，譬犹鱼游沸鼎，燕巢危幕。
朕提雄兵十万，云集河朔，旦夕可下平原。
念尔虽为篡逆之后，究系汉臣子孙，且曹真、蒋济、田豫等，皆羁縻朕营。
朕体上好生之德，悯将士征战之苦，亦念尔曹氏一门，不欲尽行诛戮。
兹特降殊恩，开以自新之路：封尔曹丕为燕王，食邑幽、平二州之地，世守北藩，永为汉室屏翰。
尔当削去僭号，岁修朝贡之礼，恪守臣子之分。
如此，则宗庙血食可保，尔曹氏一门性命得全，将士免遭屠戮，北地生灵亦免兵燹之灾。此诚尔转祸为福之良机也！
然，朕营中将士于禁、臧霸及其麾下归义军卒，皆感念皇恩，弃暗投明，效力新朝。
比家，尚在尔境，情实可悯。
朕素以仁孝治下，岂忍见其骨肉分离？故命尔速将归义将士于禁、臧霸等并其部曲之家眷，尽数遣送过境，交予朕使。
朕亦当释还曹真、蒋济、田豫等一干被俘魏臣，令其归燕，全尔君臣之义，骨肉之情。此乃朕示以至诚，全活多方之意。
咨尔曹丕！命在汉，人心思安。尔若识时达务，奉诏息兵，举州归附，则裂土封王之诺，朕必不食言。
若犹然执迷，负隅顽抗，欲效螳臂之当车辙，则朕之大军，鼓行而东，平原弹丸之地，何堪一击？
尔之宗族，并此间羁縻诸臣，玉石俱焚，悔之何及！威咫尺，勿谓言之不预也！
※※※
孙乾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曹魏君臣的心上。
曹丕的牙关瞬间咬紧，喉结上下滚动，这封诏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否定他曹丕的功业，更是在否定他曹氏代汉的合法性！
尤其是诏书中所的“鸩弑其父”更是如同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与隐痛，此刻却被刘瑁用最公开、最屈辱的方式，昭告于众！
而当燕王二字入耳，整个大殿的空气更是瞬间凝固。
曹丕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孙乾，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与愤怒。
燕王！何其恶毒的羞辱！
他曹丕哪怕自降帝号，也是承继大魏国祚，坐拥中原的魏王！
而今刘瑁竟要将他贬为区区一个燕王！
这不仅是名分的降格，更是对他篡汉合法性的彻底否定！
更重要的是，刘瑁竟然还试图以曹真、蒋济等饶性命来交换于禁、臧霸的降将降卒的家眷，此计更是绝妙，将曹丕逼向了绝路！
“你……”
曹彰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目眦欲裂，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此时孙乾定然已经被曹丕千刀万剐了……
然而宣读完诏书的孙乾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是平静地望向御座上身体微微颤抖的曹丕，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倨傲，但那份漠视，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魏……不，燕王殿下！”
他微微躬身，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的开口道。
“陛下恩浩荡，念及昔日与令尊的情谊，不忍赶尽杀绝，方有此册封。陛下此举，实乃泽被苍生，止戈息武之仁举，还望燕王能体恤上意，早日奉诏，以安下！”
“哼！”
曹丕猛地一拍扶手，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竭力压制着胸中翻腾的怒火与血气，脸色涨得通红。
“公佑此言差矣！我大魏承命而立，国祚自有定，岂是儿戏！刘瑁儿，何德何能，敢僭称子，又有何资格，来册封于朕！”
“燕王慎言！”
孙乾脸色一沉，声音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我家陛下自益州起兵，扫平西川，光复雍凉，收复荆襄，平定江东，克复并州，如今更是连下豫、兖、徐、冀四州之地，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如今下九州，几乎尽数重归我大汉版图！燕王还要在此自欺欺人，大放厥词吗！”
“你！”
曹丕豁然起身，伸手指着孙乾，恨不得立刻下令将此人拖出去斩首示众。
但他仅存的理智在劝阻他，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发怒的本钱，眼前的汉使代表的便是魏郡症巨鹿郡内那数十万等着军功，嗷嗷待哺的汉军！
“孙乾！”
曹仁见状，立刻强忍伤痛，出列怒斥孙乾。
“我家陛下宽仁，不斩来使，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在这里狐假虎威！”
“哦？”
孙乾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嘲讽，目光从曹仁身上扫过。
“燕王昔日窃据中原，却不能保境安民，反引鲜卑胡虏南下，乱我北疆，致使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慈倒行逆施之举，早已人神共愤！
如今我家陛下大军已至邺城，燕王尚能保得幽、平二州之地，苟延残喘，已是我家陛下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若燕王执意抗拒命，妄称伪号，那我大汉百万兵，不介意再往前走一走，踏平幽燕！”
孙乾的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殿内的魏国群臣闻言，皆面如死灰，鸦雀无声。
他们比谁都清楚，孙乾的不是威胁，而是事实。此刻的汉军，确实有着这个能力与可能。
“放肆！”
曹丕猛地一拳砸在案上，双目赤红，怒视着孙乾，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孙乾！你不过一介使臣，安敢如此猖狂！我大魏虽败，却也还能凑出数万精锐，绝非任人宰割之鱼肉！若将朕逼急了，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你汉军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燕王所言极是。”
孙乾不为所动，反而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在曹丕眼中却比任何妖魔都更加可怖……
“正因如此，我家陛下才愿意给燕王您留下这最后一条路。否则何须册封？大军直接兵临幽州，岂不更加干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冷……
“至于鱼死网破？燕王觉得，以如今您麾下这些疲惫之师，残兵败将，能与我大汉拼个鱼死网破吗？恐怕，到头来只会是卵击石，自取灭亡吧！”
孙乾的目光缓缓扫过曹丕，最终重新停留在他的脸上，语气也变得更加冷酷。
“陛下，好好考虑一下吧。想好了，我们再来谈划定疆界之事，届时，我军自会与尔等交换俘虏，让曹真将军他们回到您的身边！”
罢，孙乾再不多言，理了理衣冠，对着御座上的曹丕略一拱手，便转身拂袖而去，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在孙乾离去后，曹丕头皮都气的跳了一跳，眼睁睁的看着孙乾扬长而去，也愤而离席，直往内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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