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散饶灰色遁光在缥缈宗山门外百余里处的一片荒芜石林上空，骤然停驻。
罡风猎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道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悸与犹疑。他背对着缥缈宗方向，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却空洞没有焦点，仿佛仍沉浸在方才练剑阁前那撼动神魂的恐怖一瞬。
“显圣……”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及那冰凉石门时，骤然爆发的、无法言喻的“存在副。那不是攻击，不是威压，甚至不是任何他已知的灵力或道则形态。那是一种……“昭示”。如同沉睡的太古神只，于无尽永眠中，偶然翻动了一下身躯，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一丝本源气息。
仅仅是这一丝气息的“昭示”，便让他这苦修千年、自诩心志坚如磐石的炼神期散修，道心险些崩裂，神魂几乎冻结！那绝非此界应有之力！不，或许连上界……他都难以想象！
那声音平淡道出的“签到”二字，此刻回想，更觉高深莫测，隐有无尽威严。在那等存在面前，自己之前那点倚仗修为、旁敲侧击的试探心思，简直如同蝼蚁向巨龙炫耀爪牙，可笑至极，亦危险至极！
冷汗，又一次悄然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投向缥缈宗所在。那看似破败的山门，那灵气稀薄的峰峦，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法看透的、令人心悸的迷雾。迷雾深处，是那座孤悬绝壁、古朴无华的练剑阁，以及……那位被尊为“师叔祖”、名为林青的神秘人物。
“林青……林青……”墨尘散韧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任何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樱这个名字普通得如同路边石子，在东域修真界过往数千年的记载中，从未有过一位名叫林青的绝世高人。要么是隐世太深，要么……就是其存在本身，已超越了记载的范畴。
“诸葛家……魔修……丹劫自散……一剑斩骄……”种种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串联、碰撞。一个衰败宗门，突然展现出种种不合常理的“异常”，其核心，似乎都隐约指向那位林青。
若这林青真与练剑阁那“显圣”存在有关，哪怕只是得其万一眷顾或传承，其能量也绝非区区诸葛家，甚至整个东域二品势力所能抗衡！自己之前的试探，是否已触怒对方？那声“签到”之后，显圣即收，是警告？还是根本不屑一顾？
恐惧之后，另一种情绪，如同荒原野火，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那是极致的渴望，是面对无上大道机缘时，修士本能的贪婪与向往！
若能依附于慈存在麾下，哪怕只是得其指点一二，恐怕也胜过自己千年苦修，四处寻觅机缘！什么散修逍遥，什么独行自在，在真正的“大道”面前，皆是虚妄！
诸葛家的威胁？与之可能为敌的风险？在这等机缘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富贵险中求，道缘死中觅！他墨尘能以一介散修之身，摸爬滚打到炼神期，靠的从来不是畏首畏尾！
心思电转，权衡利弊，种种计较在瞬息间完成。墨尘散人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炽热。
他不再逃离，反而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整了整身上那件略显寒酸的道袍，将背后那以灰布缠裹的宽厚古剑扶正。然后，他收敛起所有属于炼神期修士的锋锐气机，如同一个最恭谨的求道者，转身，再次朝着缥缈宗山门，一步一步，踏空而去。
这一次，他的速度不快，姿态端凝。
……
缥缈宗，后山院。
林青刚将那枚签到所得的“看似普通的石头”丢进院角，那里已经堆了七八块形态各异、但都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块。他回到石桌前，重新拿起那卷泛黄的书册，仿佛刚才那惊动全宗的“显圣”异象，与他毫无干系。
千星魔尊的身影在一旁无声浮现，星辉流转的“目光”投向山门方向，传来一丝意念波动：“前辈，那墨尘散人……去而复返。气息收敛，姿态恭谨，似无恶意。”
林青“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书页，仿佛早有预料。
不多时，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刻意放得低沉恭顺的声音：
“散修墨尘，冒昧再访，求见林青前辈。”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院。守在院门附近的皓月真人眉头微蹙，看向林青所在的屋子。她有些不解，这墨尘散人前番被练剑阁异象惊走，怎敢回来？且态度与之前倨傲试探时判若两人。
林青翻过一页书，淡声道：“进。”
院门无风自开。
墨尘散人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一进院，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首先落在那青衫身影之上。林青依旧坐在石桌前看书，侧对着他，身影平凡，气息更是平淡如古井，若非亲眼见证（或者“感受”）了练剑阁的恐怖，他绝对无法将眼前之人与那等存在联系起来。
越是如此，墨尘散人心中的敬畏越深。返璞归真，大象无形，此乃至高境界。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快步上前，在距离石桌尚有三丈处便停下脚步，毫不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跪地，以头触地，行了一个修真界最为郑重的大礼。
“晚辈墨尘，有眼无珠，前番举止孟浪，冒犯前辈仙威，罪该万死！幸蒙前辈不罪，更显圣迹，点化愚顽。晚辈……晚辈惶恐无地，追悔莫及！”
他声音恳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哪里还有半分炼神期大修的架子。
皓月真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千星魔尊的星辉则微微波动，似在审视。
林青终于将目光从书册上移开，转向跪伏在地的墨尘散人。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喜无怒，仿佛只是看着一件寻常事物。
“点化？”林青语气平淡，“我并未点化你什么。”
“前辈虽未明言，但显圣之迹，如暮鼓晨钟，震醒晚辈迷梦！”墨尘散人抬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晚辈散修千年，蹉跎岁月，自以为窥得几分道，今日方知，不过是坐井观，徒惹笑耳！前辈大道高邈，如皓月当空，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前辈左右，聆听教诲，涤荡尘心，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仿佛下了莫大决心，再次叩首，声音更加坚定：“晚辈愿舍弃散修之身，恳请前辈允准，加入缥缈宗！从此以后，宗门之事即墨尘之事，宗门之敌即墨尘之敌！若有二心，地共诛，神魂永坠！”
加入缥缈宗？
皓月真人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明显的错愕。一个炼神期散修，主动请求加入一个落魄的三品宗门？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即便有练剑阁异象震慑，但这等修为的散修，往往心高气傲，宁愿逍遥自在或投靠更强势力，岂会甘心屈居于此？
千星魔尊的星辉也凝滞了一瞬，似乎也在评估此事的利弊与这墨尘的真心。
林青看着跪伏不起的墨尘散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沉默了片刻。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山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就在墨尘散人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以为自己的请求过于唐突，可能被拒绝甚至触怒对方时，林青终于开口了。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既如此，便留下吧。”
墨尘散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过，”林青继续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安排一件琐事，“缥缈宗有缥缈宗的规矩。你修为尚可，便暂领长老之职。宗门现有长老十二位，你为第十三位。日常诸事，可寻掌门刘清风或皓月商议。若无要事，不必常来扰我清静。”
长老！第十三位长老！
墨尘散人心中狂喜更甚！他本以为能做个客卿或者普通执事已是万幸，没想到竟直接被授予长老之位！虽然只是排名最末，但这意味着他被真正接纳入了缥缈宗的核心层！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弟子墨尘，拜谢前辈……不，拜谢林长老！”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再次深深叩首，“长老放心，墨尘必定恪守宗规，尽心竭力，护卫宗门！”
林青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起来了，目光便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册上，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收留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
墨尘散人不敢再多言，恭敬地起身，垂手肃立一旁，心中却如怒海翻腾。成了！自己这一步，虽然看似冒险屈尊，但赌对了！从此，他便与这深不可测的林长老，与这藏着惊秘密的缥缈宗，绑在了一起！
皓月真人深深看了墨尘散人一眼，又看向林青那淡然的侧影，心中暗叹。林师叔（她已默认此称呼）行事，当真难以揣度。收下一个炼神期散修为长老，竟如此轻描淡写。不过，有此强援加入，宗门实力确是暴涨，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比与诸葛家的威胁，也多了一份底气。只是这墨尘……其心是否真如所言，还需观察。
千星魔尊的意念传来：“恭喜前辈，宗门再添助力。此人修为根基扎实，心性坚韧，若能真心归附，确是一大臂助。”
林青不置可否，只是翻书的动作顿了顿，随口道：“千星，你带他去见刘清风，安排一下。他的剑，与宗门藏书阁角落那卷《垒土剑纲》残篇，或有些渊源，可允他翻阅。”
墨尘散人闻言，浑身剧震，猛地看向林青，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感激！《垒土剑纲》！那是他早年偶然得到半部、助他奠定剑道根基的无名古剑经的下半部猜想之名！他从未对人提起过，林长老竟一语道破，甚至还知晓缥缈宗藏书阁内有其残篇？！
这已不是修为高深能解释的了！这是近乎未卜先知、洞察因果的莫测神通！
“长老……大恩……”墨尘散人声音哽咽，几乎又要拜倒。此刻，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被迫选择而产生的微不甘，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敬畏与死心塌地的归属福
“去吧。”林青挥了挥手。
千星魔尊的星辉一卷，将激动不已的墨尘散人带离了院。
院中重归宁静。
皓月真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忍不住轻声问道：“林……师叔，此缺真可信？其加入宗门，恐动机不纯。”
林青合上书册，抬眼望了望院外蔚蓝的空，淡淡道：“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既入此门，便是缥缈宗的人。宗门的因果，自有宗门的规矩去磨。”
他站起身，走向屋内，留下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
“况且，一把剑是否好用，总要磨过才知道。大比在即，正是磨剑之时。”
皓月真人站在原地，咀嚼着林青的话，清冷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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