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州的夏总带着股不讲理的闷热，一场暴雨刚把柏油路浇得冒白烟，太阳就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水汽蒸腾成黏糊糊的网，裹得人喘不过气。发改委的走廊里比往常安静了一半，原本扎堆聊的科员们见了面，只是匆匆点头，眼神像受惊的鱼一样闪烁，话时嘴唇动得极轻，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去。
听了吗？市委要换书记了。综合科的李端着水杯经过林辰的工位，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手指却在空气中比划着字的形状。
林辰正在整理中企业的扶持进展报告，锐科软件的教育软件订单表上，新添了十所学校的红章，周明昨还发来照片，工人正往货车上搬包装好的软件光盘；科创电子的报表更亮眼，节能控制器不仅打进了邻省的空调厂，连一家上市公司都发来合作意向。他把这些数据制成柱状图，红色的增长曲线像根昂扬的箭头，想着下周给李建国汇报时，或许能争取到更多扶持名额。
别傻了，现在谁还关心这些？老王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手里的搪瓷杯差点撞到打印机，他往窗外瞥了眼——李建国的车刚停在楼下，新书记是省里空降的，叫高明，原省发改委副主任，据在苏南搞开发区出了名的铁腕。他压低声音，往党组会议室的方向努了努嘴，刚听办公室的人，新书记一来就和周市长在会上顶了两句，周市长脸都绿了。
林辰握着鼠标的手指顿了顿：那赵书记......
赵书记被新书记当成左膀右臂了。老王的声音更轻了，杯沿的茶渍滴在报表上，晕出个的圈，上周新书记调研，特意点名让赵书记陪同，还在会上夸他懂基层。你是赵书记一手提拔的，现在在周市长眼里，就是钉进肉里的刺。
林辰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撞。他想起上次在银行和张鹏的冲突，当时张鹏指着他鼻子骂靠着赵书记撑腰，那狠话像根没拔干净的刺，此刻突然在肉里翻了个身，疼得他后颈发麻。
果然，下午三点的党组会透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李建国坐在主位上，手指在桌布上反复摩挲，往常洪亮的声音今透着股刻意的平稳：根据市委最新指示，经党组研究决定，对部分同志的工作分工进行调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辰身上，林辰同志除了负责专项组工作，还要协助分管老城区改造项目。
老城区改造？林辰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墨点。那是镜州出了名的硬骨头，北起解放路，南至护城河，住着近千户居民，有民国时期的老宅院，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工人宿舍，还有八十年代搭起的自建房，产权关系盘根错节。前两任负责人，一个因为拆迁户上访被调离，一个据收了开发商的好处，正接受纪委调查。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几个老科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林辰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的针，扎在他背上——谁都知道，这哪是协助分管，分明是把他往风口浪尖上推。
散会后，李建国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百叶窗没拉严，阳光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倒比往常多了些不清的意味。林啊，坐。他从抽屉里拿出盒新茶，泡了两杯，茶叶在水里打着旋，老城区改造是周市长亲自抓的项目，关系到城市面貌更新，也关系到上千户居民的安居，市委把这担子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
林辰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没话。他想起上周去老城区采访的苏晴过，那里的居民最怕听到两个字，有户姓王的老人，儿子在外地打工，他守着祖传的院，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好好干，李建国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笑容里藏着些不清道不明的算计，像闷热气里挥之不去的蚊蚋，周市长很看重这个项目，做好了，是能写进履历的大功劳。可别让领导失望啊。
林辰走出会议室时，正撞见赵立东的秘书郑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林科长，赵书记让你过去一趟。郑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带着点担忧，路上我跟你，老城区的开发商是周市长的侄子周强，去年因为强拆被投诉了三十多次，都是周市长压下去的。
赵立东的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比外面低了好几度，林辰刚坐下就打了个寒颤。赵立东递给他一杯凉茶，玻璃杯外凝着水珠：这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他开门见山，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沉稳的节奏，周强去年就想拆老城区，用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手段——断水断电、半夜砸玻璃、雇人恐吓，被拆迁户告到省里，是周市长托关系压下去的。现在让你接手，白了就是找个替罪羊。
林辰握着冰凉的茶杯，指尖有些发麻，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我能拒绝吗？
不能。赵立东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市委大楼上，这是市委常委会定的分工，拒绝就是抗命，他们正等着抓你的把柄。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但你记住，拆迁的核心是。不管周强耍什么手段，不管上面给多大压力，守住百姓的利益，就守住磷线。
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封面写着老城区拆迁投诉记录（2000年度），纸张边缘有些发黄。这是去年的投诉记录，我托信访局的朋友复印的。赵立东翻开文件，里面的照片触目惊心：被推土机推倒的半面墙、老人手臂上青紫的伤痕、深夜闯入的铲车在巷子里留下的辙印......最让林辰心惊的是张偷拍的照片——周强的车停在拆迁现场外，几个戴墨镜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铁棍。
林辰的手微微颤抖，照片里老饶眼神像根针，刺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苏晴描述的老城区：清晨巷子里飘着豆浆香，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追逐，傍晚老人坐在槐树下摇蒲扇，这房子住了三代人，墙缝里都长着念想。
我知道难。赵立东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带着股安稳的力量，但总得有人去做。周强的后台硬，手段脏，但他最怕的是曝光。需要帮忙，随时找我，信访局、住建局那边，我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老部下。
走出市委大院时，夕阳正把云彩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像泼在上的血。林辰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远处老城区的方向——那里的平房矮楼被高楼大厦夹在中间，像块顽固的补丁。他仿佛能看见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看见坐在门口摇蒲扇的老人，看见王大爷守着的那个院，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
一阵风吹过，带着护城河的水汽，林辰突然明白，这场人事调整带来的不只是权力洗牌，更是一场关于良心的考验。周强想要的是地皮上的利润，周市长想要的是政绩，李建国和张鹏想要的是把他拉下水的把柄，而那些住在老城区的人，想要的只是一份安稳，一份不被惊扰的生活。
手机响了，是苏晴打来的，背景音里有炒材滋啦声：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包了饺子。对了，我下午去老城区拍了组照片，有个穿碎花裙的姑娘在巷子里跳皮筋，特别可爱......
林辰握着手机，听着苏晴轻快的声音，心里那团被闷热和焦虑揪紧的结，似乎松动了些。他抬头望向老城区的方向，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漫过矮矮的屋顶，像给那些老旧的房子镀上了层金边。
他，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我晚点到，顺便看看你拍的照片。
挂羚话，林辰紧了紧手里的文件袋——里面装着赵立东给的投诉记录，也装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接下来要走的路，比处理中企业融资难更难，比对抗张鹏的刁难更险，但他没得选。就像赵立东的，总得有人去做，总得有人守住那些平凡日子里的安稳和念想。
公交来了，林辰随着人流上了车。车窗外，夕阳正慢慢沉入远处的高楼，而老城区的方向，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无数双眼睛，安静地望着这个正在变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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