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尚未完全浸透江南,但一股比寒风更刺骨的焦虑,已经悄然弥漫在苏州、松江等地的街巷之间。
这股焦虑的源头,并非来自总督府日渐收紧的税网,也不是来自城外偶尔可见的、属于李擎的西北骑兵,而是来自那些曾经机杼声昼夜不息的织工坊。
朝廷推广新式纺织机械的力度越来越大。
由皇业司授权、民间资本建造的几家大型纺织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在城郊立起。
这些工坊里,一排排崭新的自动纺纱机和改良版飞梭织布机,在蒸汽动力的驱动下,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发出规律而低沉的轰鸣。
一个熟练工人,借助这些机器,一纺出的纱、织出的布,能抵得上过去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手工织工。
效率带来的是价格的优势,工坊出产的棉纱、棉布,质地均匀,价格却比手工产品低了两三成。
市场立刻便做出了选择,原本依靠家庭织机或作坊接单为生的无数织工,骤然发现自己的生计被拦腰斩断。
苏州城东,一片低矮的瓦房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棉絮味。
这里聚居着许多以纺织为生的家庭。
往日里,这家那户传出的“唧唧”复“唧唧”的织机声,是这片区域独特的背景音。
如今,这声音稀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女人们压抑的叹息、男人沉闷的抽旱烟声,以及孩童因家中气氛凝重而不敢放肆的寂静。
张婶坐在自家昏暗的堂屋里,看着那架跟随了她二十多年、如今却安静得刺眼的旧式织机,眼神空洞。
她曾是这一片有名的巧手,织出的细布紧实平整,常被布庄掌柜夸赞。
可如今,布庄的伙计已经两个月没来收过她的布了,掌柜的只是摇头叹气:
“张婶,不是你的布不好,是……是实在卖不上价了。工坊里的布,又便宜又规整,客人都抢着要。”
家里等着买米的钱,等着给孩子交塾师的束修,等着修补漏雨的屋顶……
所有的指望,仿佛都随着那织机声的停歇而断绝了。
隔壁传来王大姐带着哭腔的骂声:“杀的铁疙瘩!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骂声里,是同样的绝望。
类似的场景,在江南乃至其他纺织业集中的地方不断上演。
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飞跃,在惠及一部分人(如工坊主、能进入工坊操作的工人)的同时,也无情地将另一部分传统劳动者抛出了原有的生存轨道。
怨气在滋生,恐慌在蔓延。刚刚经历盐价风波的江南,似乎又站在了新的社会动荡边缘。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京师的御案前。
御书房内,司徒清漓看着户部和工部联合提交的关于新式纺织机推广情况及引发的民生问题的报告,眉头紧锁。
她推动技术扩散,初衷是富国强民,但此刻报告上那些关于“织户生计艰难”、“恐生民变”的字眼,却像针一样扎眼。
“陛下,”王宴之也在场,他如今兼管技术革新委员会,对此事尤为关注,语气沉重。
“新式机械效率之高,远超预料。然其替代人力亦甚剧,若不能妥善安置因此失业的匠户,恐非社稷之福。韦司正和明雅郡主之前提交的几份关于型化、家用型纺织机械的设计方案,或可解此燃眉之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通传:“格物院司徒明雅郡主、皇业司韦筱梦司正求见!”
“宣。”
司徒明雅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只是眼圈有些发黑,显然又熬了夜,但精神头十足。
韦筱梦则抱着一个用厚布包裹的、约莫半人高的物件,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神色。
“陛下!皇夫殿下!”韦筱梦将那物件心地放在地上,扯开厚布,露出一台结构精巧、体积明显比工坊大型机器巧许多的木质机械,看起来像是一个纺车和织机的结合体,线条流畅,还带着新木料的清香。
“成了!明雅郡主带着人连日赶工,把‘巧妇型’家用纺织机的第三版样机做出来了!您看看!”
司徒明雅上前一步,语速轻快地介绍:“陛下,此机借鉴了大型自动纺纱机的核心传动原理,但大幅简化了结构,以脚踏为动力来源,无需蒸汽,寻常妇人即可操作。它同时整合了纺纱和初步织布的功能,虽然效率远不及工坊大机器,但比传统手摇纺车和脚踏织机,纺纱速度快三倍,织布也快一倍半,且更省力,织出的布匹均匀度也更好。”
她一边,一边示意随行的女官上前演示。
那女官坐上机器前的凳子,双脚交替踩动踏板,机器便发出轻快的“咔哒”声,纱锭飞转,梭子自动来回,不一会儿,一片均匀的棉布就开始在卷布轴上成型。操作确实不难,稍加练习即可掌握。
“成本呢?”司徒清漓最关心这个。如果造价昂贵,失业的织户根本负担不起。
“回陛下,”韦筱梦接口,带着几分得意,“用的是硬木和少量铁件,核心齿轮用了格物院新研制的廉价合金,我和明雅算过了,如果由皇业司下属的工匠学堂批量制作,每台成本可以压到三两银子左右!若是朝廷以补贴价或分期贷给织户,甚至免费提供给特困户,完全可行!”
三两银子!这个价格,对于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家庭来,虽然仍是一笔巨款,但已非遥不可及。
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转型的可能——从被淘汰的手工织工,转变为拥有新式生产工具的家庭生产者。
司徒清漓眼中终于有了亮光。她走到那台巧的“巧妇机”前,亲手摸了摸那光滑的木架和均匀的布面。
“好!明雅,筱梦,你们立了大功!”她当即下令,“工部立刻组织工匠学堂,全力生产‘巧妇机’!户部拨出专款,制定补贴和贷款细则。商务部负责协调原材料和后续的布匹收购——可以参照之前扶持工坊的模式,由皇业司或指定的皇商,按合理价格收购这些家庭织户产出的布匹,统一质检、销售。”
“陛下圣明!”几人齐声道。
“还有,”司徒清漓思忖着,补充道,“仅仅提供机器还不够。很多织户习惯了旧方法,对新机器陌生,甚至心存畏惧。而且,除了纺织,或许他们中有人愿意尝试其他生计。传朕旨意,由各地皇业司学堂、工匠学堂牵头,联合地方官府,推挟技能再训’计划!免费教授失业织工操作新式纺织机,同时也开设诸如刺绣、成衣制作、简单格物器具组装、甚至是新式农作物种植等短期技能培训班。愿意学者,不仅免学费,学习期间,每日提供一顿餐食和少许补贴。”
这便是系统的社会救助和转型引导了。不仅要给工具,还要教方法,给出路。
王宴之闻言,立刻道:“陛下此策周全。技术革新委员会可负责协调各方,并监督‘技能再训’计划的具体落实,确保其惠及真正需要之人。”
计划迅速推校旨意和第一批“巧妇机”的图纸、部件,通过驿站和商队,火速送往江南及其他受影响地区。
苏州城东,那片死气沉沉的织工聚居区,终于迎来了不一样的声响。
几日后的一个上午,阳光难得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区里闲置已久的社学旧址被收拾出来,门口挂上了“皇业司苏州第三技能传习所”的木牌。
院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台崭新的“巧妇机”,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还有几间屋子,据要教刺绣和裁缝。
张婶被隔壁王大姐半拉半拽地来到了传习所门口,两人和许多同样面带犹疑、好奇的妇孺挤在一起,朝里面张望。
她们看到了穿着官服但笑容和气的女吏(这是司徒清漓特意要求选拔培训的),看到了那些模样新奇的机器,也看到了墙上贴着的告示:免费学艺,管一顿午饭,每还有五文钱的“勤学补贴”。
“下还有这样的好事?”王大姐嘀咕着,眼里却有了光。
“试试吧,反正……也没别的路子了。”张婶深吸一口气,拉着王大姐走了进去。
最初的学习是笨拙而有趣的。习惯了手动协调的织工们,面对需要脚踏配合的机器,手脚总是不听使唤。不是踩得太快纱线断了,就是忘了换梭子织出个怪样子。传习所里时常响起女吏耐心的讲解声、机器规律的咔哒声,以及妇人们发现自己又闹了笑话时发出的、带着窘迫却又有些释然的轻笑。
“哎哟我的娘咧!这铁梭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这脚倒腾不过来!”王大姐又一次把纱线弄得一团糟,自己先忍不住拍腿笑了起来。
“王大姐,您别急,刚开始都这样。您看张婶,这不就顺多了?”年轻的女吏笑着鼓励。
张婶确实上手快些,她本就手巧,心态也稳,几下来,已经能织出像模像样的布了。
看着那从自己“新伙伴”里流淌出的、均匀细密的布匹,她久违地感到一种踏实和希望。
虽然比不上以前赚得多,但至少,家里的灶台又能重新冒起炊烟了。
更让她们惊喜的是,传习所并不只教纺织。
下午的刺绣课上,几个年轻姑娘被色彩斑斓的丝线和精美的图案吸引;隔壁的裁缝班,则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妇人,开始琢磨着能不能接了成衣的活计。
甚至还有人被格物院那些奇巧的、可以组装成风车或简易提水器的零件所吸引,虽然弄不懂原理,但觉得摆弄起来很有意思。
死水般的绝望,被悄然注入了一股活水。
虽然依旧清贫,虽然前路依然需要努力挣扎,但至少,有了一盏可以看见的灯,一条可以试着去走的路。
消息传回京师,司徒清漓在听到暗卫描述传习所里妇人们学机器时的种种窘态和后来的笑声时,紧绷了多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真实的笑容。
技术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法阻挡,也无需阻挡。
但作为执掌权柄者,她有责任,也必须尽力,让这车轮碾过之时,少一些无辜的倾轧,多铺设一些让落后者也能攀附前行的缓坡。
这台的“巧妇机”和那个刚刚起步的“技能再训”计划,或许微不足道,但正是这无数微不足道的努力,才能真正凝聚起一个国家走向强盛的民心与基石。
窗外的秋叶纷纷落下,但司徒清漓知道,土壤之下,新的生机正在酝酿。
技术的风暴过后,大地需要休养生息,而人民,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顽强生长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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