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华被这突如其来的粗声质问弄得怔了一下，他显然不太习惯这种直接而不加修饰的对话方式。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转向张大彪，脸上依旧维持着客套：“这位是……？”
丁伟澹澹开口：“101团团长，张大彪。”
他的眼神扫过张大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张团长，”
李振华转向张大彪，语气依旧平稳，但疏离感更重了些，
“贵部奋勇驰援，不畏艰险，战区同仁上下，均感佩不已。
然，现代战争，非逞一时血气之勇。作战行动，须有全局统筹，周密计划。
贵部初来乍到，对鄂西之地形、水文、敌情部署、友军配合诸元，皆不熟悉，亟需时间休整恢复，并熟悉战场环境。
具体作战任务，待长官部综合研判当前战局后，自会下达正式命令。
在此之前，请贵部先执行移防命令，前往杨家坳驻扎休整。”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有理有据，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等着。
赵磊见状，上前一步，他的语气比张大彪缓和了许多，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参谋，我们理解长官部的统筹安排和体恤之意。
只是，我部官兵皆知鄂西战事紧急，寇深祸亟，人人求战心切，枕戈待旦。
能否请李参谋先行透露一二，当前战线总体概况如何？日军主要进攻方向何在？
我部在未来可能的作战中，大致会被赋予何种使命？
我们也好利用休整时间，有针对性地进行一些战术推演和准备，以免届时仓促上阵，误了战机。”
李振华对赵磊相对客气的态度似乎受用了一些，但他摇了摇头，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如同背诵条例：
“赵团长忧心战事，其情可悯。
然，军事机密，非同可。
该贵部知晓之敌情我情，待作战命令正式下达时，自然会详细告知，届时自有作战参谋进行任务简报。
当前，我第六战区各部正依托三峡险及预设坚固阵地，节节抵抗，有序消耗敌寇有生力量，战线总体稳定。
贵部当前首要任务，乃是安心休整，尽快恢复战力，补充给养。
养精蓄锐，方能为党国建功。
这便是对战线最大的支持。”
就在这边言语交锋之际，不远处，一支正在换防的中央军部队恰好沿着山路行来。
这支队伍显然是一线主力，装备极其精良：士兵们清一色戴着德式m35钢盔，扛着保养得油光锃亮的中正式步枪。
每个排都配属了崭新的捷克式轻机枪，甚至还能看到几门需要骡马牵引的法制八一毫米迫击炮。
士兵们虽然也面带征战的风霜，眼神警惕，但军容严整，步伐划一，武器装备制式化程度极高，与旁边如同叫花子部队般的独立旅形成了壤之别。
他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这边奇特的“友军”吸引了。
看到独立旅战士们浑身泥污、衣衫褴褛的模样，看到那些五花八门、甚至堪称古董的武器装备，看到很多人脚上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樱
这些中央军士兵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好奇，以及浓浓的轻视。
窃窃私语声随着山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相对安静的山谷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快看那边！那就是从山西太行山那边过来的八路军？”
“啧啧啧……这身行头……怕是比咱们这地方的民团、保安团还要寒酸点吧？”
“听他们是从湖南那边一路靠两条腿跑过来的？跑了几千里？就凭这？开玩笑呢！”
“你看他们那枪，老套筒、汉阳造……我的老，这玩意儿还能打响吗？
怕是连鬼子的三八式步枪都比不过，子弹都不知道去哪找！”
“一个个跟泥猴似的，怕是还没见到鬼子面，自己就先累趴下了吧？能有什么战斗力？”
“长官部怎么把这样的部队也调上来了？这不是添乱吗？”
这些议论，像一把把盐，撒在了独立旅官兵本就因疲惫和处境微妙而格外敏感的心上。
许多战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望向那些窃窃私语的中央军士兵。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屈辱和愤怒的情绪在沉默中酝酿、升腾。
张大彪的脸色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额头上血管暴起，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几乎要从喉咙里爆发出雷霆之怒。
他带的兵，哪一个不是百战余生的好汉？
在龙王岭，在汨罗江，在河源，在城陵矶，他们用鲜血和生命铸就了“钢铁雄师”的威名，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他刚要开口，却被丁伟一个极其严厉、如同刀锋般的眼神死死压住。
赵磊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胸中的怒火压了下去。
转而用同样严厉的目光扫视着自己手下几个已经怒形于色、几乎要跳起来的营连长，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
“都给我沉住气！别忘了旅长的话！”
李振华显然也听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他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恼火，似乎觉得这些士兵给他、给第六战区“丢了脸”。
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恢复了一贯的程式化严肃，对着丁伟道：
“丁旅长，下面弟兄们都是粗人，不懂规矩，口无遮拦，有辱斯文，还请丁旅长和刘政委海涵，勿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严重的挑衅归结为“不懂规矩”，随即话锋一转，
“我们还是先办理交接手续，移防杨家坳之事，刻不容缓，还请贵部尽快动身。”
丁伟自始至终，脸色都没有太大变化。
他平静地接过李振华递来的文件和地图，并没有立刻翻阅，而是用那双深邃、锐利，深深地看了李振华一眼。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李振华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仿佛自己那点心思和优越感，在这位看似落魄的旅长面前无所遁形。
随后，丁伟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还在指指点点的中央军士兵。
最后，落回到了自己身后这些虽然疲惫狼狈、如同乞丐，但眼神桀骜、浑身散发着百战精锐才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的部下身上。
他看到了战士们眼中的屈辱、愤怒，也看到了那愤怒之下，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的战意和不屈。
丁伟点零头，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对李振华道：
“好。李参谋，客随主便。我们服从战区长官部的命令，即刻移防杨家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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