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橙几乎是撞开厨房的门冲出去的，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雪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降低她脸上和心头的滚烫。
哈尔那个偷偷换掉石子的动作，像一道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炸开，将之前所有的决绝、所有的“为你好”的伪装，都劈得粉碎。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边计划着抹去她的记忆，献祭全部魔力送她走；一边却又在孩子们面前，用那种别扭到极点的方式，偷偷地、卑微地希望她留下？
这个矛盾、复杂、让她恨得牙痒又心疼得无以复加的男人！
她凭着胸中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懑和酸楚，在昏暗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径直冲向城堡主楼——那个充满他气息，她不久前才逃离的地方。
她必须问清楚，立刻，马上！
主楼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新砌的壁炉冰冷死寂，只有几盏昏暗的煤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
不是平日里魔法药材的清香，也不是战争留下的焦糊味，而是一种极其浓烈、极其刺激的，混合着辛辣、油脂和某种陌生香料的气息。
这味道霸道地充斥着整个空间，甚至盖过了灰尘和寒冷的气息。
池橙的脚步猛地顿住，满腔的兴师问罪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味打断。
她循着味道来源，望向厨房的方向。
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有细微的、不同于往日的动静。
不是卡西法在壁炉里噼啪作响的唠叨，也不是马鲁克笨手笨脚准备食物的声音，而是一种……有些慌乱，夹杂着轻微咳嗽和器物碰撞的声响。
她轻轻推开门。
只见哈尔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
他罕见的没有穿那身优雅的法师袍，而是套了一件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略显宽大的粗布围裙，围裙上沾满了可疑的深色酱汁和油点。
他那头随着心情变化的头发，此刻是一种沉郁的、近乎墨蓝的颜色，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额角，显得有几分狼狈。
灶台上，一口大铁锅里，红油滚滚，正剧烈地沸腾着，散发出令人鼻腔发痒、眼眶发热的强烈辛辣气味。
锅子旁边，摆着几个碟子，里面盛着一些切得大不一、厚薄不均的肉片和蔬菜。
哈尔正手忙脚乱地将一盘看起来像是土豆片的东西往锅里倒，滚烫的红油溅起，烫得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发出轻微的抽气声。
他另一只手还抓着一本……池橙眼熟无比的本子——那是她之前闲来无事，凭着记忆画的一些现代食谱草图，里面就有火锅。
他怎么会翻出这个？还真的在做？
池橙僵在门口，看着这个平日里优雅强大、此刻却围着滑稽围裙、对着一口沸腾的红油锅如临大敌的男人。
他紧抿着唇，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金瞳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和翻滚的红油，那眼神，不像是在烹饪，倒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魔法实验，或者，一场沉默的自我惩罚。
“你……”池橙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厨房里只有油锅沸腾声的寂静。
哈尔猛地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慌乱，随即又被惯有的冷淡覆盖。
他放下手中的盘子，语气硬邦邦的：“醒了？正好，东西快煮烂了。”
他指了指厨房中间那张粗糙的木桌。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碗里盛着些乳白色的、像是牛奶的东西。
在19世纪末的欧洲背景下来看，这配置显得不伦不类，尤其是搭配着这锅极具视觉和嗅觉冲击力的“红汤”。
池橙走过去，看着锅里翻滚的辣椒、花椒和各种认不出的香料，又看了看哈尔那被辣气熏得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鼻尖，以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他显然完全不能吃辣，甚至可能连闻都不太适应。
“你……你做这个干什么？”池橙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想起那封信，想起“最后的机会”，想起“让你记住点好的”。
所以，这就是他所谓的“最后晚餐”吗？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哈尔别开脸，用一块布垫着，有些笨拙地将那口沉重的铁锅督桌子中央的隔热垫上。
滚烫的锅子与木头桌面接触，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书上写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你故乡的食物。据……能让人印象深刻。”
他着，拿起筷子——他显然用得并不熟练，尝试着从翻滚的红油里夹起一片已经煮得有些过头的肉片，看也没看，就直接放进了嘴里。
下一秒，池橙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金瞳里瞬间弥漫起一层被强行压抑的水汽。
他猛地咳嗽起来，转过身，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额上的汗珠汇成细流滑落。
池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牛奶，递到他手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促和无奈：“不能吃辣你还做这个？快喝点牛奶！”
哈尔没有立刻接，他咳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
他转过身，眼眶和鼻尖比刚才更红了，嘴唇也微微肿起，带着一种脆弱的艳色。
他看了一眼池橙递过来的牛奶，又抬眸看她，金色的瞳孔因为蒙着水汽，显得不再那么具有穿透力，反而有种奇异的柔软。
他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下去，牛奶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沾湿了围裙的领口。
喝完一大碗牛奶，他才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因为刚才的刺激和咳嗽而异常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质感：
“总得……让你记住点好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池橙的心上。和她猜测的一模一样。
“好的？”
池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心疼，“看着你被辣成这样，看着我难受，这就是你的‘好的’？哈尔，你的‘好’就是这种自以为是、自我感动的牺牲吗？！”
她指着那锅依旧翻滚的红油，指尖都在发颤：“你以为我记住这个，就会开心地、毫无负担地离开？”
“记住你是怎么一边计划着抹掉我的存在，一边又偷偷换掉孩子的投票石子？记住你是怎么一边要给我自由，一边又用这种近乎……近乎告别的方式，给我做这顿见鬼的‘最后的晚餐’？！”
哈尔握着空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沉默着，墨蓝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部分神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示着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池橙看着他这副样子，胸口堵得发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却不知该向谁发泄。
她猛地拿起筷子，从红汤里捞起一大片煮得软烂的蔬菜，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
瞬间，一股爆炸般的灼痛感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直冲头顶！
辣椒素的猛烈攻击让她瞬间眼泪汪汪，比她预想的还要辣上数倍！
哈尔他到底放了多少辣椒？！
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囫囵吞了下去，食道和胃里都像是烧起了一把火。
她辣得直吸冷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却依旧死死盯着哈尔。
“你看……”她哽咽着，声音模糊不清，“这就是你让我记住的……哈……够刺激，够难忘……我谢谢你！”
哈尔看着她被辣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流的狼狈样子，瞳孔微缩。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又僵硬地停在半空。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垂下手臂，沙哑地重复道：“……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比任何辩解都让池橙感到无力。
她看着桌上这锅象征着“告别”的、过于辛辣的火锅，看着眼前这个明明不会吃辣却强撑着做完、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男人，看着他那双褪去了偏执掌控、只剩下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温柔的金色眼眸……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忽然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伤。
这顿晚餐，注定无法平静地吃完。
而窗外，夜色愈发浓重，空气中湿冷的水汽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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