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水门的暗闸缓缓升起，船悄无声息地划入城内。张叔夜早已在码头等候，见李星群等人浑身湿漉漉地跳上岸，立刻递过几件干爽的粗布长衫：“李大人快换上，夜里风凉，别冻着了。元帅在府里等着呢，事不宜迟，换好咱们就动身。”
李星群接过长衫，三下五除二换好，顾不上梳理凌乱的头发，便跟着张叔夜穿过狭窄的街巷。徐州城内的房屋多有破损，墙头上的箭孔、门板上的刀痕，无不透着战火的痕迹。偶尔能看到巡逻的士兵，脚步匆匆，神色凝重，连彼此间的交谈都压得极低。
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了征南元帅府。府内陈设简陋，正厅的案上堆着厚厚的军报，烛火跳动着，将云莘兰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见李星群进来，放下手中的毛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师弟，这么多年在山西路养尊处优，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徐州城又不会跑，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罢，她抬手示意侍女递过一杯热茶。
李星群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师姐就别取笑我了。我从芦苇荡过来时喝了不少河水，现在倒不渴。只是没想到，这围城之中，居然还有热茶喝。”
“水倒是不缺。” 云莘兰指了指窗外，“守着黄河、泗水两条大河，还能少了水喝？”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这茶叶是我让人在城东北角的酸土坡上种的，那里种不出粮食，种茶倒还凑活，就是味道涩零，你别嫌弃。”
李星群这才正色道：“师姐，客套话就不多了。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城里的具体情况 —— 咱们现在的处境，到底有多难？”
云莘兰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语气变得异常冷静：“很难。城里的存粮，满打满算，只够支撑半年了。如果你们再晚来几个月，不等方腊攻城，一年后，徐州城恐怕就得不战而降。”
“什么？” 李星群猛地站起身，一脸难以置信，“我出发前听朝廷，会通过泗水、黄河发大水时，派快船往城里运物资，怎么会缺粮到这个地步？而且朝廷那边，难道不知道情况这么危急？”
张叔夜在旁叹了口气，接过话头：“李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确实试过多次从水路运粮。可方腊也不是傻子，枯水季时，他们在河道里布了铁链，连鱼都难过去；丰水季水势湍急，快船倒是能冲进来，可十艘里有八艘会被他们的伏兵击沉，损失太大，根本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愤懑，“至于朝廷那边，这几年南北征战不断，国库空虚不，朝中能干的老臣要么被排挤，要么告老还乡，剩下的一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故意隐瞒军情，只报‘徐州尚可支撑’，哪敢真话？还好陛下终究是明事理的，派了你们来支援。”
李星群坐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沉吟道：“若是能打通一条物资通道，情况或许能缓解不少。对了，现在城里的兵力如何？和方腊那边比，差距有多大？”
“兵力倒是没差太多。” 张叔夜答道，“经过这几次死战，城里还能作战的士兵大概有二十万，其中一半是朝廷的正规军，另一半是招募的乡勇。好在我们守了这么多年，早就把城内的妇孺老弱转移到了后方，现在城里都是能战之人。方腊那边，加上他收拢的南方叛军，足足有三十多万，比我们多十万出头 —— 数量上有优势，但也不是不能抗衡。只是他们显然知道我们缺粮，所以一直围而不攻，就是想耗死我们。”
李星群眉头皱得更紧，又问：“那正道人士那边呢？他们在城里，能帮上什么忙吗？”
云莘兰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兵对兵，将对将。朝廷的兵对付方腊的兵，那些武林好汉，就对付方腊手下的江湖势力。起来，他们倒是帮了不少忙，尤其是对付方腊的毒人，若没有老林寺、全真教的高手，我们损失会更大。”
“我记得朝廷派了不少武将过来吧？” 李星群又问 —— 他印象中，出征前曾听闻有几位总兵、副总兵奉命驰援徐州。
云莘兰的语气再次恢复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沉：“都死了。和方腊手下的将领交手时，一对一、一对二地拼，没一个活下来的。不过他们也没讨到好，方腊那边的得力将领，也折损了不少。”
李星群沉默了。粮食只够支撑半年，兵力处于劣势，能打的武将所剩无几，对方还采取围而不攻的消耗战术 —— 这每一条，都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良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凝重：“这么看下来，我们现在完全是大逆风啊。”
云莘兰点点头，没有否认，只是将案上的军报推到他面前：“没错，就是大逆风。所以，师弟，你的想法吧 —— 咱们该怎么办？”
李星群指尖在军报上反复划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紧锁着方腊军的布防图，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缓却坚定的语气：“这样两军对垒，耗下去对我们百害无一利。我们越急着进攻，越容易露出破绽，被方腊包了饺子，那便是第二个赵括。战争拼的不只是兵力，更是对时机的把握 —— 得抓住对方的失误才行，可眼下这死水一潭的局面，根本没机会。” 他顿了顿，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我的想法是‘引蛇出洞’，把他们从营寨里诱出来，没了乌龟壳的保护，咱们才有胜算。”
云莘兰闻言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哪有这么容易。方腊在东南经营多年，性子最是沉稳，他明知我们缺粮，只需守着就能耗死我们，怎么可能轻易主动进攻？”
“所以才需要内外配合。” 李星群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上，声音压低了几分，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明日便公开露面，让城里的内奸把我抵达徐州的消息传给方腊。之后我带着城外的兵马，反复袭扰他的营寨，营造出‘援军急于破围、行事急躁’的假象，给他一种我军已经沉不住气的错觉。”
云莘兰眼前一亮，猛地直起身，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点划，从方腊的粮道划到徐州城的防线：“光这样还不够。得把动静闹大 —— 你麾下那五千骑兵，不是常年在山西路训练吗？让他们绕过大启的边境，从侧面迂回，偷袭方腊的后方粮道。这样一来，方腊会觉得我们是孤注一掷要救援徐州，要么分兵去对付骑兵，要么忍不住提前攻城，无论他选哪一样，都是我们的机会。” 她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伸手在 “粮食” 的标注上重重一按，“至于城内，我们得继续装穷 —— 故意让守军和正道人士的粮食配额再减一成，营造出‘粮尽援绝’的假象，逼方腊下决心。”
“我明白师姐的意思了。” 李星群重重点头，伸手拿起案上的毛笔，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字，“城外我来安排，骑兵迂回的事，我立刻让人传信给杨将军，让他秘密部署。”
云莘兰颔首，目光突然落在李星群身上，语气带着几分担忧：“计划定了，可你怎么‘登场’？现在城里的正道人士，大半都围着西华派的赵武转，他仗着帮着守过几次城，在江湖人里威望不低，你和他有旧怨，第一次见面，怕是不好收场。”
李星群却笑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语气从容不迫：“我如今是朝廷派来的援军统领，他是依附朝廷守城的江湖人士，身份立场摆得明明白白，有什么好尴尬的？再，正道也不是铁板一块 —— 老林寺的智空大师、全真教的清玄道长，都是顾全大局的人，未必会听赵武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关键是摸透他们的诉求 —— 江湖人图名图利，只要我们许诺破城后为他们请功，再拨些土地修缮门派，未必不能把他们拉到我们这边来，总不能一概而论把他们当成敌人。”
“你得对，分化瓦解总比硬拼强。” 云莘兰赞同地点头，随即转向张叔夜，语气干脆，“张知府，明日欢迎宴的布置，还需你多费心。你先去安排人手准备馒头和朗姆酒，我和星群还有些私事要谈。”
张叔夜会意，躬身应道：“属下遵令。” 罢，便转身退出了正厅。
待张叔夜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云莘兰脸上的从容瞬间褪去，她走到李星群面前，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师弟，你可知我这征南元帅，当得有多难？” 她抬手抚上腰间的剑，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划痕，“百草谷派了二十名师兄弟来助我，可我是元帅，若不带头冲锋，如何服众？只能让他们跟着我冲在最前面…… 如今活下来的，只剩我一个了。”
李星群心中一震，看着云莘兰泛红的眼眶，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他还记得当年在百草谷时，云莘兰是最护着师弟师妹的大师姐，如今却要亲手将同门推向死亡，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后来我怕了。” 云莘兰吸了吸鼻子，语气带着几分自嘲，“我趁一次休整的机会，找借口把剩下的几个师妹打发回了谷里，哪怕被师父骂‘临阵脱逃’，我也不想再看着同门死在我面前。” 她抬眼望着李星群，眼神复杂，“星群，现在城内外，能心里话的，就只有你我了。我实话，这场仗太难打了，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必要为了大启死拼 —— 这些年，中原换了多少朝代，谁当皇帝，对百姓来，差别真的不大。”
“师姐，我不能同意。” 李星群猛地站起身，语气坚定，“若是其他起义军，或许还能谈。可方腊不行！你忘了他当年炼制毒人时，杀了多少无辜百姓？那些毒人里，有老人，有孩子，甚至还有孕妇！他为了权力，连人性都丢了，若是让他统领中原，不知还要有多少人遭殃！我李星群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这样的让逞！”
云莘兰看着李星群激动的模样，突然笑了，眼中的疲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绝：“好，不愧是我百草谷的师弟。既然你都这么了，大师姐也不能怂 —— 为了不让方腊的毒计得逞，为了守住这徐州城的百姓，我陪你拼命一次！”
她抬手拍了拍李星群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干脆：“明日的欢迎宴，你尽管按计划行事，赵武那边若敢闹事，我来压着。至于城内的内奸，我会让锦衣卫的人盯着，只要他敢传消息，咱们就顺水推舟，把‘粮尽’的假象做足。”
“我知道了。” 李星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长衫，“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张知府安排的住处，连夜写封信给杨将军，让他抓紧部署骑兵迂回的事。”
张叔夜早已在外等候，见两人出来，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属下已让人在偏院备好笔墨，大人随时可以动笔。到时候让信得过的人护送出去”
李星群跟着张叔夜走出正厅，夜色更深了，徐州城内的灯火稀稀拉拉，只有巡逻士兵的火把在街巷里移动，像几点微弱的星光。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远处城墙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 那是百草谷的信物，心中清楚 —— 明日的 “欢迎宴”，不仅是给方腊看的戏，更是拉拢正道、稳定人心的关键一步。这场诱敌之计，从明起，就要正式拉开序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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